“你借来的?”
阿瑟尔非常诚恳,甚至,带了点儿委屈地说道:“不是,我直接开走的,趁着杰克打瞌睡拿到的车钥匙。还有,我偷听了你办公室的电话录音,因为实在感到白天的时候你有些反常,对不起。”
我笑了起来,本该生气的时候,却想把他拥得更紧。如果这时候我做出一个决定,踮起脚,凑近他的唇,那么他一定也会低下头,回应我的吻。这将是个相当合适的契机。
然而转折没有发生,阿瑟尔只是一言不发地抱着我,我深陷在他浅蓝色的瞳孔海洋里,时间在这个刹那静止。今夜星月皆无,雨幕交织下,车灯的光晕显得格外巨大。
我们一起上了车,以我现在的状态,大概也不适合驾驶了,好在汽车的后备箱里放着一根拖车杆,我的小轿车不至于留在彼得斯□□自过夜。
我太累了,屁股一碰到副驾驶的座椅,几乎可以说是陷了进去。从后视镜里看,我披着从另一辆车里带走的毯子,神情颓然,脸上淌着雨水,和阿瑟尔比起来反倒更像病入膏肓的那个。
阿瑟尔侧过头问我:“去哪?”
那一瞬间有点像在接送女朋友下班的男士,使我恍惚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错觉。电子表显示在11:59,从恩雅他们离去到我们返程,我和阿瑟尔只一块站了三分钟有余,却好像比几个月以来的相处都更加深刻。
我思索了少顷,说:“先去医院吧,总得在杰克医生和警方报案之前把车还回去。”
第15章
我们将杰克的车停回了它本该在的地方,钥匙也完璧归赵,不可思议的是车子的原主人对于自己的财物失而复得浑然不觉。看着他趴在值班室呼呼大睡的模样,我第一次觉得自己也算个恪尽职守的好医生了。
然后,阿瑟尔找来一把伞,送我下楼。
我们一直走到我的车子旁,他还没有道别的意思,我不急着关上车门,回头看着他。夜雨中,他就这样撑着伞,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原地。
我说:“要不要聊一聊?”
“关于什么?”
“不知道,什么都好吧。”我的理智已经濒临崩溃,越是这种情况,人的心中往往就越加在迷茫中试图去追寻些什么,或者说,想方设法地转移这份不知所起的不安。
阿瑟尔绕到另一侧,坐进来,又有一股似有若无的松香和艾草的气息混杂着湿漉漉的雨水弥漫在空气中。
我载着阿瑟尔漫无目的地闲逛,路边的商铺大多已经打烊,我们在一家酒吧停下。
“送走了张玶你很失落?所以打算来这里买醉?”阿瑟尔走下车,顺便带上车门,他关门的动作明显地一僵,同时神色一滞。
我察觉出他的异常:“怎么?”
“不要紧。”阿瑟尔口是心非地甩了甩手,又下意识地将手抚向颈后,这是他用来掩饰尴尬的小习惯,放在当下却是那样刺眼。种种细节在提醒着我,即便明亮如月光的阿瑟尔,也是一个时日无多的病人。
我们在吧台并排坐下,点了一杯金酒和一杯气泡水。
“抱歉,你最好还是不要摄入酒精。”我将气泡水推到阿瑟尔面前。
尽管我是个黑心医生,但这点原则还是有的,酒精只会加快他生命的流逝,虽然这事对一个命不久矣的人来说可能不足为道。
阿瑟尔很听话地接受了现实,拿起玻璃杯安静地啜饮,这幅样子太乖顺了,甚至有些刺眼。
阿图尔总是不自知地绽放着灿烂的光芒,然而这恰恰是我所不希望看到的。
我的脑海里走马灯一般闪过很多事,大多是从业以来的经历,我亲眼见证一个又一个人走向死亡,却从没有感受过如今这般奇怪的心情。
我终于开始有一点明白第一次在病房见到阿瑟尔时的那种无端的不适感由何而来。
不匹配。原谅我只能想到这个蹩脚的词。
就像让藏污纳垢的地窖投进破晓黎明的天光,就像英雄死在断头台,就像百合花被浇灌泡尸水。
阿瑟尔是天地瞬息间的一份惊艳,是西沉的星星,是和衰败、毁灭不匹配的。然而他注定会死,没有转折有没有奇迹。
我终于明白,原来自己并非看惯了死亡,不过是从前没有遇到过在乎的人。
阿瑟尔一定非常想活下去吧?或者至少在死之前,应该热烈地完成些什么值得铭记的大事。
但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快死了,我却不能告诉他,这有违我的职业信条。医院存在的意义,带给人们渺茫但聊胜于无的希望,别管是真也好是假也罢,隐瞒真相有时候才是更合适的选择。谎言始终是谎言,我知道阴谋论不该被粉饰得冠冕堂皇,但换做你是高位者,也会像这样做……
阿瑟尔看着我出神,我抬起手摸了摸脸颊,才发觉自己竟然在流泪。
“想到了一些难过的事情。”我解释道,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夹带着别的卡座飘来的烟草味,二手尼古丁在我的肺腔里短暂地停留,倒是遏制住了我揭开真相的冲动。良久过后,我看着他干净的眸子,不无恶意地提议道:“阿瑟尔,和我讲讲你的故事吧,好不好?”
我承认,说出这话时我夹带着丑恶的私心,倘若少年的往事中有一点不那么愉快的痕迹,我也可以从中得到些许的慰藉。
“你想听什么?”阿瑟尔眨了下眼睛,歪头看着我,他的眸子总是带着热烈似火的激情,炽焰烤得我躲闪不及,几欲发疯,然而两旁即是万丈深渊,稍有不慎便会跌得粉身碎骨。
我别开脸。
“聊聊你的童年?家人之类的。”
“怎么,你在试着了解我吗?”阿瑟尔舒展开一个非常明媚的笑容,“我的意思是,太好了,让我想想该从哪说起。”
他十指交叉,撑着下巴陷入了思考,一边回想一边说:“我的父亲是个商人,母亲是音乐剧团的小提琴手,当然,她不算太出名。我八岁那年开始学钢琴,然后是大提琴,说实话,我更喜欢大提琴的声音,就像沉着、稳重的长者在娓娓道来。还有什么呢……我有个弟弟,不过不怎么来往,事实上全家人都和他很少联系,但我们感情很好,起码我相信是这样。”
不。
我攥着玻璃杯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
不该是这样完美的回忆,因为我会更加不忍心任凭他的生命化作小美人鱼般的泡影。
挣扎了良久,我叹了口气,认命地说道:“我本不应该喜欢你的。”眼角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溢出假惺惺的泪水,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阿瑟尔有些急了,他试着用手揩拭眼泪,可那只会让悲伤来得更汹涌澎湃。最后他实在不知所措了,索性捧起我的脸,认认真真地吻下来。
一根缠在心头自以为坚韧不摧的线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断了。
第16章
我一向作息规律,今天却少有地超过十二点还没有入睡,还带了男伴回家。
我们各自冲了淋浴,被雨淋过的衣服全都堆在了洗衣机滚筒里。我在衣柜里找到一件男士衬衫,棉质的,最经典的白色版型,已经想不起来原本属于谁,又因为什么缘故到了我的手中。我让阿图尔换上,居然刚刚好。
“你想吃点什么宵夜?”我问,随后抱歉地发现偌大的冰箱里仅剩下饼干和一盒速食寿司,最佳赏味期限在三天前。
“不用了。”他打开床头柜上的音箱,正在播放的曲目是一首四五年前的歌,名叫《琥珀窗》还是什么的。阿瑟尔怔了一下,将音乐关掉。
公寓的户型不大,卧室的门和厨房正对,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我看在眼里。
“不喜欢这首歌?”我走到床边,问他。
“不是,这样就好。”他摇摇头,牵起我的手腕,拽到他面前,我顺势低头吻他的唇,扶着他的肩膀一点点坐下。
今夜的所有事情都意料之外又顺水推舟,戏剧化得简直像是一部魔幻现实主义作品。
阿图尔的眼睛在昏暗中化为了好看的湛蓝色,在深如潭水的注视之下,我抬起手,一颗颗解开领口的纽扣,然后是内衣。
一声声低沉的喘息伴随着冲击将冷酷不堪的现实暂且抛诸脑后。本该清醒自持的医生浸入了无比疯狂的混乱;本该静养的患者在生命的边缘拥抱短暂的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