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和品牌的初识。我从一堆记忆中摘出这个场景。凭着有限的逻辑,认定“初”是“首次”的意思,放在第一位。但这个场景时常乱跑,有时我回忆品牌,过了许久它才出现,弄得我自己也一惊:咦?这应该是开头吧?
(六)
疼痛是四十个小鬼,带着刀叉斧锯,趁夜色,从窗台上,从日光灯管里,从氧气瓶里爬到床上来了。它们把我分成四十份,然后开始进餐。它们吃得很礼貌,刀叉用得很纯熟,所以谁也不知道我被它们无声无息地吃掉了。
(七)
早晨的阳光像小刀一样把我的眼睛戳得生疼,一片令人头晕的白亮中河马问:“你动什么动啊?”
我在轻轻摇晃,看看自己是否真的碎成了四十块。
(八)
疼痛是一个魔王,半夜里作在床头,毫不客气地把我抓起来大嚼。咯吱咯吱响。但谁都害怕他,假装没听见。所以我就被魔王大模大样地吃掉了。
(九)
早晨的阳光像小刀一样把我的眼睛戳得生疼。一片令人头晕的白亮中品牌问:“这是什么呢?”
我诧异地看他手里拿着一张纸,上面是寥寥的几笔钢笔画。
我恍惚记得那是我画的。品牌每天都来看我,给我带来智力游戏比如走迷宫,解九连环之类。我还从枕头下翻出一本里尔克的诗集,于是我客气地还给品牌。他说:“送给你的啊。”我说:“我不识字。”他的衣兜里插着一只钢笔,我看见了。不由得出神。他把钢笔交到我手里。我迫不及待地拔开笔帽,品牌顺手把护士的记录本抓过来。笔尖柔软流畅,非常温顺,是万宝隆,以前我一直用这种笔。这得心应手的感觉还在。我简单地画了几笔,品牌微笑地看着我画完。然后没经我同意,就把那一页纸撕下来带走了。现在他来问我这是什么
“啊!这是蓝鲨和鲸鱼……”我想了想说“这是我的初恋。”
品牌点点头,但我知道他其实什么都不明白,于是继续给他解释:“这是一条蓝鲨——就是我,你知道我为什么是蓝鲨吗?因为蓝鲨在所有鲨鱼中仪态最为幽雅大方。我和我的兄弟妹′>姐妹们生活在一起。我们在海里永不停息地跳舞。我们每一种行动都是舞蹈般的高贵端庄。我们舞蹈着去捕杀,去游泳……我是这一群蓝鲨中最美丽的,我爱和我的表妹红鱼在一起跳舞。她是一个穿着长裙的美人。永远跳着华尔兹。我爱上我的表妹红鱼了。我们定了婚。”
“但是我的堂哥虎鲨也想娶表妹,红鱼他的牙齿比我锋利,他的力气比我大——他们叫他虎哥。所有的鲨鱼都怕他,红鱼表妹也很怕他。所以她又同意和堂哥虎鲨结婚。”
“听到这个消息,我觉得整个海洋都昏黑了。我流不出泪来——鲨鱼是没有眼泪的。我觉定去自杀。我们鲨鱼想死去很简单,只要不游动,沉在水底,就会窒息而亡。可我不愿这样做,我想单独的游到遥远的地方去… … … …”
“这时,红鱼表妹又来找我,说:“我们结婚吧!”为什么呢?因为虎鲨堂哥被一艘渔船杀死了,这是飞鱼越过海面时看见的。他被倒吊着,鲜血顺着白牙流到甲板上……所以这美人又高高兴兴地回到我身边,跳着她的华尔兹。”
”可我还是想死去。我下定决心,离开鲨群,独自向北方游去。我知道最北方的地方是冰冷的,我会在不知不觉见沉没。没有骚扰也没有担忧。我不知游了多久,陪伴我的只有身上和身下的两条影子。孤独的蓝鲨是危险的。我无数次被其他鲨鱼袭击,可我每次都逃脱了。我既已决心死在北方,就没有什么能夺去我的生命。吞噬同类的传统也不能。没有什么能战胜我奔赴死亡……”
“终于有一天我觉得非常非常疲乏,阳光斜斜地铺在海面,无力而苍白。海水是粘稠的,四周非常非常安静。鱼群远比我热带家园里少得多也小得多。他们都是银白色的,影子一样忽忽地闪烁。巨大的海岸组成幽暗的森林,缓缓地摇曳着。海底非常非常黑暗……我感到了寒冷。冷是一种酸痛,我变得懒洋洋的,不知不觉地向水深处沉去。一丝也不想划动尾和鳍。我想,我的目的地到了。”
“这时一股强大的力量逼迫过来,那力量让海洋震荡不已!阳光突然削失了,一座高山从海面呼啸而过——那是一头鲸鱼,一头独角鲸,一只紫红色带螺纹的长角劈开了海水——就这么一划。天空就黯然失色。他就是新的天空,覆盖着整个海洋”
“我惊呆了,不能呼吸,不能动弹。任凭他的力量冲击着我。宁静的海洋因为他的经过而惊醒。因为他的呼吸而展转起伏。他随即游向前方,我却还在他的余波里苦苦挣扎。”
“我心酸极了,我想流泪——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要孤独的,历尽艰辛地到这冰冷寂寞的北方来——就是为了接近这最为壮丽最为庄严的生命啊——这最广阔最自由的美!霎那间我忘记了我经历过的一切的热带的绚丽色彩。我曾追逐过的鲜血,我曾痛恨过的虎鲨,侮辱过伤害过我的一切利齿尖牙,它们像泡沫一样微不足道,它们已经不存在了。而我,我知道我的命运——我将追随这伟大的独角鲸,去往白令海……”
(十)
一道愤怒而悲凉的长嚎遥远地传来——品牌迅速抓住我:“怎么了你?”他摸摸我的额头,翻开我的眼皮检查瞳孔。他的脸像是在水中一样飘荡不停。我颤抖地说不出话,那号叫疯狂地剥夺了我一切的力量!虚弱!房屋在旋转!越转越快!刺耳地急救铃声响起,就在我的床头!我指着电视拼命大喊:“你听不见吗?是新闻!为什么不听!你听不见吗?”
品牌立刻从巴比伦塔手中抢过遥控器搜索新闻频道。巴比伦塔与河马瞪羚一声不吭——这是最高级的官方力量。慢悠悠地清朝人物被切换了;一个英文台在播报:日本在白令海捕鲸,画面是血海里的黑色的山峦。
(十一)
一道愤怒而悲凉的长嚎,并不遥远——我知道那是我的声音,我也知道我的命运。
病房里静悄悄的,我的影子也不来陪我。陪伴我的只有氧气罩,手背上的针,有多久啊?他们已经是我身体得一部分。像我腹部那多足虫一样的伤疤。它们都是抗生素。我静悄悄地在宇宙剔透的兰色晶体里星云一样缓缓旋转,轻盈而舒展。
品牌已经来了,他在和瞪羚说话,轻轻的,怕惊动我。可我并没有睡着,白矮星继续坍塌;我在一点一滴地积聚我剩余的力量,我听见他们在谈论我。品牌说到了“纯”,“自”,“然”三个字。
“够了”我心想。
“医生您好。”我睁开眼说。
“啊”品牌微笑着坐到床边“感觉好些吗?”
我迅速看了看四周:河马,瞪羚,巴比伦塔,还有他们,于是我说:“let’s talk in English today.”
品牌马上用同一种语言问:“你能行吗?”
我继续:“请放心,我的英语够用。”
品牌说:“OK。”
“今天我想和你谈论的是悖论。”我流利地说,想到很久以前也曾这么轻松的驾驶英语,“一个最切近最具体的悖论就是我和您,所以我只想让谈论发生在我们两个人之间。而不要让无关的旁人知道。”
品牌有些惊诧地听着。
“我对您唯一的要求是:相信我是在对您您说实话,神志清醒,逻辑正常。”我说“因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你在说什么啊?”品牌和蔼地问。
“我在说实话。”我说“我知道我明天就要死了……”
你明天只是再做一个手术而已,你会移植一个肾脏。”品牌温和的说:“这也许有些难度,但不会太复杂。你应该相信这里的医术。你会很安全。你想想,能找到合适的肾脏是多么难得……。”
“可是手术失误也很正常。”我说“比如我腹腔里的动脉被误切!”
品牌皱了皱眉毛。
“啊!跑题了。”我说“我们继续来谈悖论吧。我知道你不是这个部门的医生,您是搞心理学的,是个精神科的专家,就要从某个著名的医科大学里博士毕业。每天开着一辆红色的法拉利到这医院来,为了和我聊天。因为我这癔病,失忆和自闭的典型,我这神经病的典型。您需要我这纯自然的样本,记录我的最细微的言辞。给我书,给我智力游戏来测试我,您以为您听到了最狂乱的癔语——确实如此,因为我是故意的!这么多年来我没有和别人说过话,他们都认为我的话不值得听。您认为我的狂语有价值。可你却一个字也没听到。因为我所有的话都是假装的。您以为我对您会和对其他人一样吗?您在测试我,我也在测试您——而您却没有发现。您对我的思维有多了解呢?现在让我们来瞧瞧您的智力吧——我说过了今天的主题是悖论——医生,请您告诉我,我刚才的话是否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