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些都瞒不过范无咎,因为他们是心有灵犀的兄弟。
红烛的生命只剩下十分之一不到了,谢必安仍然不知疲惫地同范无咎说着话,不疾不徐。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谢必安脸色的变得更差了,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喑哑。眉头微皱,像是在极力忍耐些什么。
若是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他的瞳孔微微放大,看上去有些空洞。虽然一直都注视着范无咎,可更像是透过了范无咎的身影自顾自地痴谵一般。
“咳...咳咳...”
谢必安的呼吸突然急促不稳,几下喘息后就止不住地咳嗽起来。他极力想要压下这剧烈的咳喘,然而多次尝试都未果,反而咳得越来越厉害,眉目间更显痛苦。
“好了,别说了,哥...”
谢必安这副隐忍的模样深深刺痛了范无咎,他再也无法让自己沉默下去,急急地出言制止道。
“你需要好好休息。”
“咳...再不说的话,恐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谢必安对范无咎宽慰一笑,却再也无法掩饰住眼中的疲惫。
“哥...”
是啊,他说的没错,恐怕以后在也没有机会了...
深刻的悲哀与颓败支配了范无咎整个魂体,再多的话涌至嘴边也只能这般无力地唤出一声“哥”。
一个人活着,就必然有另一个人离去。
相生相错的命运。
“从你唤我第一声‘哥’的那一刻起啊,便注定成为我生命中无法被割舍的一部分。咳...”
谢必安突然捂住了嘴,眉心锁出了浅浅的沟壑。范无咎清晰地看到,有殷红的液体从谢必安的指缝间溢出。
“哥——”
范无咎惊愕地从石凳上猛地起了身。
“那时,咳...那时我就告诉自己,我要一直伴在他身边,陪着他一起...唔...一起长大、一起成人、一起衰老、直至死去,让他的笑容能够永远像阳光那般灿烂...”
虽说他的话语被源源不断的鲜血阻得碎不成章,眼中却流露出了明媚的光彩,像是夏夜的星星一样明亮。谢必安不停地擦拭着嘴角沾染的血液,可鲜血就如同泉涌一般,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哥,哥——你究竟怎么了!?”
“可我...不仅食了言,还没能够将他紧紧抓住..”
星星突然被阴抑的乌云掩埋去了所有的光芒。谢必安此刻好像卸去了平日里所有亲和温暖的伪装,沙哑的声音中俨然带上了范无咎从未从谢必安口中听到过的哭腔。他的眼里溢出了鲜红的泪滴,顺着眼角流出一道曲折的轨迹,与他苍白的脸庞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直直冲击着范无咎绝望的眼眶。
“不...”
接连又呕出几口血后,谢必安的身体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量,从石凳上滑落在了地上。范无咎跪坐在了他的身边,伸出双手想要抱住谢必安单薄的身躯,却又是绝望地看着自己的手从谢必安身体径直穿过。
相见,却永远无法相拥...
谢必安深深地凝望着范无咎绝望而哀恸的眼眸,想要将他的面容镌刻在心,脸上露出了一个范无咎最熟悉的微笑,还是那样地温暖,温暖得几乎刺瞎了范无咎的双眼。似是用尽了所有的力量,谢必安颤抖地抬起一只手,虚抚上范无咎的脸庞。
“知道你没有后悔...我也是。”
随着谢必安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虚抚范无咎脸庞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地,眼中也失去了所有的光泽。
“不...哥,哥——!”范无咎嘶吼的声音几近崩溃。
都是幻象吧...这只是一场荒诞的噩梦吧...
范无咎在自欺欺人着。
他要如何相信他眼前这一幕?为什么谢必安好端端的就...?
范无咎木然地凝望着谢必安无神的双眼,空洞的目光逡巡在谢必安失去生气的身体上下,似要看透他的一切。
谢必安注视着他失去了呼吸,而自己却连亲手替谢必安合上眼眸的动作也无法实现。
为什么...
涣散目光无意间触及到了谢必安左手手腕,他袖口处露出的绷带突然引起了范无咎的注意。
绷带露出的部分不多,却能看到上面晕染着的、已经发黑的血渍。而谢必安那只手不远处,也就是裤兜旁,掉落出一个装有白色粉末的透明密封袋,上面贴着一个标签,写着“As2O3”。
□□,外观为白色霜状粉末,无色无味微溶于水,是最古老的毒物之一——□□,致死量为0.1g-0.2g。
范无咎觉得,或许自己已经找到了答案。
民谚曰,至亲之血液乃抚慰逝者魂魄的最佳良药,可保其魂魄不易散去。
那鸳鸯锅的红汤,并非什么朱砂和丹药熬制成的汤药,而是谢必安的血。
所以谢必安今日看上去是那么地苍白无血色,所以他在炎热的夏日却穿的是长袖。谢必安正是利用了魂魄没有味觉的这一点而有恃无恐。
而那鸳鸯锅的白汤,则是面粉和□□与水兑制而成的。同样为白色无味的粉末,没人会怀疑它的成分是什么。
并且鸳鸯锅阴阳互补这一说法,也全都是谢必安的谎言。生者对应阳者,逝者对应阴者。从谢必安在危楼里摆上那口鸳鸯锅起,白汤则早已变为了至阴之物。而活人的身体又哪里能承受得住如此阴邪的东西?
更何况,白汤里有足量的□□粉末。
正常人食入□□后,身体会出现本能的排异反应,将毒物呕吐出来,以保护自身。为此,也为不让范无咎发现他的异样,谢必安还提前服下了异丙嗪——一种强效止吐剂。
失血过多、至阴之汤、□□之毒...
谢必安是抱着必死之心而来的。
“哥...你为什么这么傻...”
必安必安,愿尔必安;
此生平安,余生欣欢。
他做的那些,只是想让谢必安能够像他的名字那样,一生安康啊...
固然范无咎不愿意失去谢必安,所以以己命换取了谢必安的平安。可谢必安又何尝是愿意失去范无咎的呢?
他们谁都不愿意失去谁,谁也离不开谁。
生当相息,死当相继。
范无咎的眼角滑过了点点晶莹,顺着脸庞滴落。
魂魄也是会流泪的吗?
范无咎此刻却无心关注这一点。
自长大成人后再没有流过泪水的范无咎,此刻却号啕大哭得像个小孩子一样。泪水如同雨点一般,不断滴落至谢必安的胸膛上,染灰了他洁白的衬衣。
等等...
染灰了他的衬衣?
正当讶异之余,范无咎就被一双手紧紧搂入了怀抱中。
“安...”
范无咎脸上泪痕未干,茫然而颤抖地伸出手,抚上了谢必安的后背。
并没有穿过他的身体。
“安兄...?”
范无咎感到拥住自己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
“嗯...是我,无咎。”
原来啊,他们都不知道的是,这鸳鸯锅还有另一种说法——
活人吃了白汤,便是与死人结了鸳鸯,从此阴阳不分。
他们终于能够相拥在一起了...
谢必安的指尖轻柔地将范无咎斑驳在脸上的泪痕拭去,却没注意到自己脸庞上滑落的晶莹:
“我一定再不会让你失去了...”
正如生前,你被毒枭拖入水中那样;
正如那年南台桥上...
你决然地纵身一跃那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