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必安穿着白色的衬衣,可他的脸色比他的衣服还要苍白。而那件衬衣穿在他身上却大了不少,已是不再合身。他生来温柔的眉眼间充斥了疲惫,原本眸子黯淡得仿佛蒙上了一层阴霾,眼底泛着的青灰色昭示着他身体状况的不乐观。
相顾无言。
在范无咎的印象中,谢必安的嘴角总是含着浅浅的笑意,眸光也爱含着笑,明媚而鲜艳。其亲切善良的性情总是能够让人舒适得如沐清风一般,在言笑晏晏间便能温暖他人心房。
范无咎觉得,谢必安,他敬爱的兄长、他亲密难分的知己,是星、是光、是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比不上的至高无上。谢必安就如那春日晴天的太阳、夏夜粲然的星光,带着他一起长大,一步一个脚印向前路走去。从记事起,他就与谢必安竹马相伴,不是亲兄弟却胜过了亲兄弟。
他看着眼前与记忆中的身影截然相反,却又在恍然交错的罅隙间重叠在一起的谢必安,心中忽然涌起大片的无力与无奈,几近将范无咎击垮瘫倒。
“我...”
说出这一个之后,范无咎就一哽,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心中想说的话太多太多,涌至嘴边反倒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谢必安看着踌躇难安的他,予以一个安抚的笑容。
“好久不见。”
谢必安注视着他的目光和往昔一样地柔和,流转出一丝熟悉的暖意。
他还是那个他,范无咎记忆中最熟悉的他。
就算变了模样,本质如何都不会变。
“...好久不见。”
范无咎略微失神地喃喃道,比起是在回应谢必安,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看着他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谢必安反倒是噗嗤一笑,朝他招了招手:
“怎么还是跟以前一样,傻乎乎的...还不快坐下。”
明明工作中都那么精明能干、杀伐果断,怎么私底下就是这个样子...也怪可爱的。
范无咎没想到谢必安会如此打趣他,一时间也愣住了,然后稀里糊涂地照着谢必安的指示坐了下来。待他坐在石凳上,时他惊讶的发现,自己是能够触碰到石凳和石桌的。
也就是说,他只是无法接触到生者...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已是死去的自己会出现在这里,但范无咎知道自己的苏醒肯定与谢必安脱不了关系。
谢必安没有说,他也一定不会去问。
☆、结鸳鸯
“无咎,来。”
谢必安将盛有红汤的碗朝范无咎那边推了推,示意他喝下。见范无咎虽很“乖巧”地端起了碗,却还是忍不住投来了疑惑的眼神,谢必安微微一笑,温和地告诉他:
“这是用朱砂和丹药熬制成的汤,有稳魂定魄的作用。”
这么短短一句话,却包含了太多的东西。
从来不相信鬼神的谢必安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偏方,又是怎样知道调配方法的...
尽管范无咎心里翻起惊涛骇浪,表面仍不露声色地向谢必安点点头,将那碗汤一饮而尽。
如同白水般,没有任何味道。
也是,自己现在只是一个魂魄,哪来的的味觉。
但喝下后,自己没有温度的魂体似乎也感受到了暖意,有一种说不出的舒适感。
“你呀...知道你对此心里有很多疑惑。但我没说,你也不知道问。”
谢必安笑嗔范无咎,拿他也无可奈何。
也不知道范无咎究竟是怎么成了个这样的性子,总是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对他言听计从。可范无咎也并非没有主见的人,相反,他很有一套自己的做事原则,真要是固执起来更是谁也拦不住。
很久以前,谢必安还曾为此担心过,无咎老是这样对他人深信不疑,如果被人欺骗了该怎么办。可谢必安发现,自己的担心其实完全是多余的。
“这是一个老人家告诉我的方法。夜晚在阴气重的地方支起一口鸳鸯锅,就能与同样思念着自己的逝者在吃完这鸳鸯锅之前相见。活人喝白汤,逝者喝红汤。”
谢必安轻叹一口气,还是毫无保留地解开了范无咎的疑惑。他端起了自己身前的那碗白汤喝了几口,眉头不经意地皱了一下。
也就是说...他们的相见只是短暂的。
看着面前苍白而单薄的人,范无咎心里充斥着酸涩。在他眼里,谢必安是神祗,是不散的云烟,永远屹立不会倒下。可谁曾想过,神仙也有被贬入凡间的那一天,更何况谢必安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无法想象,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谢必安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待这短暂的相见之后,谢必安又会是怎样的状态。
他会重新振作吗?还是会沉浸在悲哀之中?
范无咎不知道,也不敢想。
但他不后悔。
若是重来一次,范无咎依旧会义无反顾地选择与谢必安交换。
“原来是这样...”
范无咎想要平静地回应谢必安的解释,然而因为发抖而变了调的声音已然将他此刻真实的情绪出卖。
明明是没有肉身的魂体,但范无咎依旧感受到了疼痛。疼得喉间像是哽着一只杜鹃在声嘶力竭地啼血,疼得身处于所在的环境都如同有无处不在的利刃不断贯穿着魂魄。
虽然他们相对而坐、相顾而视,可又好像一个遥在天涯,一个远在海角,中间隔着千山万水。
生死之距,阴阳之离,难以越逾。
“能够见到无咎,我已经很高兴了。”
谢必安自然也察觉到了范无咎的低落,于是笑着向他轻轻摇了摇头,柔声道。然后又起身拿起勺子,给范无咎碗里盛了些汤:
“多喝点。”
范无咎沉默地接过碗,放置嘴边,却没有喝下。
“...为什么不照顾好自己?”
是充满了责怪的语气,却又是掺杂着难以察觉的悲哀。
谢必安这个样子,他哪里放心得下...
“放心好了,我会的。只是这段时间队里事情比较多,睡得太晚而已,不要担心。”
范无咎这副嗔怪他的模样倒是让谢必安不由得失笑出声。以前自己彻夜处理工作的时候,范无咎也是如此责怪他的。
“快喝吧。若你的魂魄不小心散去,以后我可就真睡不着了。”
虽然是在开玩笑,但谢必安将范无咎的性子掐得恰好到处。听了他的话,范无咎果然顺从地将那碗汤喝下了。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一样,谢必安突然问:
“对了,还记得我们那次在阳台种的郁李花吗?”
“啊...?记得。”
范无咎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谢必安突然提起这个做什么。
“它已经长出花苞,不久后就要开花了。”谢必安看上去很高兴。
“...挺好的。”
“还有你的那株仙人掌,我也救活了。”
“......”
...干嘛提起这个。
毕竟仙人掌都能被他养得半死不活这种事说出来也太丢人了...
“前几天,隔壁队的一只警犬和队员在巡逻的时候,突然冲到一个人跟前叫个不停。队员怀疑那个人带了违禁品,于是让他开包进行检查。”
“结果你猜怎么着?那人包里放了几根烤肠。给队员尴尬的...”
“噗...”
“隔壁的阿婆可想你了。”
“一见我就跟我念叨,以后少了一个帮她搬东西的小伙子啦...”
“是吗...”
“我在门口挂了盏灯笼,每晚都会点根蜡烛放进去。”
“万一哪天你突然回来,就不怕会找不到家了...”
......
就这样,谢必安与范无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时不时会端起碗,喝一口汤。而内容什么都有,从家长里短到工作、从旧事到时事无话不说,看起来倒像是兄弟日常普通的茶饭间的闲谈。
只是唯独没有提到他自己。
大多数时间都是谢必安在说话,范无咎默默地听着,偶尔应答两句。他的话不多,因为他在谢必安面前几乎藏不住事,所以没有刻意地掩饰自己的低落和悲哀。
他不想打断谢必安。
谢必安平时极少会像这样和范无咎说如此多的话,所以他也默不作声地仔细听着,毕竟他的时间也不多了,想最后再好好听听谢必安的声音,如果能够将之铭刻入灵魂之中的话再好不过了。
范无咎也很清楚,谢必安绝不会是表面所表现出来的那么乐观与轻松。平日里就是如此,总是用自己的亲切与温和去温暖他人,却从不顾及自己的感受,也不愿和他倾诉,生怕自己不好的情绪感染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