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前,大将军告知我们该进行下一步,我便逼着我儿把师小姐远嫁给沂安李家,目的是以此为跳板拿下南方盐业。所以这一切都是他们逼的!我儿不过是个替死鬼!大魏皇帝若真要追究,就把他们都杀了吧!让他们全都到地下去给我儿赔罪!”
将军夫人面色黑青已经说不出话来。师恬满脸泪痕,浑身都在轻颤。倒是那将军子符绍满目复杂地开声,“那我呢?我是谁?”
徐奶娘盯着他,一字一句,“你就是那个被换走的师奉。”也不管他脸色,“你是大将军养的一条狗,弃之可惜,就叫你认了正房为母,栽培你替他咬人。大将军最得重用的儿子?哈哈,不过就是块挡箭牌,叫你吸引了所有明枪冷箭,他那几个嫡子才能平平安安地生活,等他不用你的时候,我儿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可笑你认贼作父几十年,知道真相的感觉如何?是不是和我一样愤怒难过?”
符绍紧紧攥着拳,眉头拧成一个“川”字,眼眸低垂叫人看不清情绪。
刘介这时才看着把嘴唇咬出血珠的将军夫人,“夫人可还有话要说?”
可将军夫人似全然没听到他的问话。
刘介就牵着烛芳后退几步,声音不轻不重,“都出来吧。”
这话音一落,假山石后立即涌出十数身着轻甲腰间别刀的禁军。这些禁军显然是听了全程的,一上前便拿下了徐奶娘、将军夫人与符绍三者。
此时青墙拐角处又缓缓走出来三道人影——
是那已“被烧死”的师奉、孝庄家主和钟离家主钟离信。
“阿娘。”师奉上前唤一声。
徐家奶娘见得来人眼睛都瞪起来,紧接着泪珠簌簌而下,“没死,太好了,没死……”
刘介没杀人。烛芳心里莫明的情绪一瞬间全都收回,同时也疑惑,“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不是进楼没出来吗?”
刘介卖关子,“烛芳猜一猜?”
可钟离家主没给烛芳动脑的机会,“竹楼内有密道离开。”他看着伏罪的几人,“不过是场戏,倒将蛇神牛鬼都诈出来了。”
孝庄的家主趁机问刘介,“侄儿啊,我这事儿呢算办利索了,也算是将功补过了吧?”
“唔,算。”刘介把手里的御令随意抛给一个没押人的禁卫,望着立在原地被禁军押上的师奉,“有什么话就赶紧说,日后怕是没机会了。”
师奉缓缓瞧向正盯着他的师恬,最终还是垂下头,一句话都没有说。
反倒是师恬先开口问他,“我父母亲,都是你杀的吗?”
他答,“不是我亲手杀的,但是我知道。”
师恬深吸口气,又问,“他们要你把我嫁给李仲元的时候,你心里可有哪怕一丝丝犹豫?”
这回他还没答,徐奶娘就已经悲笑道,“哪里止一丝丝犹豫,他简直就想用命把你换出去了。若不是我用这个‘母亲’的身份拦着他。”
“可我不信。”师恬擦掉眼泪,恶狠狠地盯着师奉,“你就是个没有心的大混蛋,你连自己亲生儿子都能当做利益筹码送出去!”
这下师奉抬眼与她对视上,“反正阿恬已经不在了,我娶亲也好,生子也好,送人给刘魏皇帝也好,再怎么样都无所谓。”
师恬没再说一句话,转身拔腿就离开。
是个万里无云的日子,晴光正好。
-
“想起来可笑,我记得我小时候睡觉做噩梦被吓醒,连鞋子也不穿就抱着枕头去找他,被他哄好了以后也赖着不走要和他睡,还和他说过‘长大要嫁给兄长’这种话。”师恬坐在台阶上抱着膝。
烛芳举着袖摆给她遮阳,“我小时候也经常缠着我兄长,也和他说过‘要嫁给他’这种话。结果他跟我说‘你以后嫂子知道了会吃醋的’,我问‘嫂子是什么人’,他说‘是会吃小仙女的很凶的人’,然后我就再也不敢跟他提这种话了。”
“噗嗤。”师恬边擦着眼泪边笑,“可他不像你兄长,他还真的答应要娶我的。”
“那你怎么想呀?”
“小时候当然很开心啊,可是现在想想不过只是年幼的玩笑话。我一直当他是亲兄长,虽然记恨他十年前把我嫁给李仲元,可我还是希望他给我道歉的。我来骅琴的时候就想,如果他真的和我道歉,我就原谅他,回师家。我当那是我唯一的家。”
-
天色擦黑时,师恬被王康泰领回南麓书院,烛芳则被刘介领回了小院。
见她心绪不宁,刘介主动与她道,“就在三天以前,圣人托人给我送了一封信和一块令牌。信里是大魏暗探传回来的消息,说符绍并非符宏大将军和将军夫人的亲生子,在这件事情背后还有一个被隐去所有存在痕迹的舞姬。借着这封信我才推测出今日的结论,本想着事成之后再与你解释。”
“他们会怎么样?”
“几个越人有利用价值的或许能被留下一条命,真正的师奉或许也能被从轻发落。”他话到此处顿了顿,“但除非符宏大将军以死谢罪,否则大魏与越人之间必有一战。”
她声音低低地,“要打仗啊。”
“肉食者谋之,百姓遭殃。”他道,“就看越王是要杀一人还是杀千万人,不论他怎么选,皆不是我们能左右的,所以烛芳不必再想。”
烛芳听话地不再想,安静一会儿,问起另一件事,“你说要归隐,可你要归隐去哪?”
他反问,“烛芳想去哪?”
“上临。”她望着头顶的月亮,“山茶信里不是说了,温姑娘和米酒就快成亲了,我还没见过凡人成亲,想去凑热闹。”
“好,那就回上临。”
“可也不能一直呆在上临,之后还要去哪呀?”
“之后?”
“嗯,你可别说不想和我去。”
“自然不会。烛芳还想去哪?”
“我想看草原、雪山、沙漠,还想看书生考科举,小姐抛绣球!”
“不想看海?”
“才不想呢,我以前就老是被父君逼着去海里找龙蛋,现在是能离海有多远就离多远。”
“那就依烛芳,去看书生考科举、小姐抛绣球。”
“还有前半句呢。”
……
第36章 骅琴八
钟离大宴并没有因为烧了一栋楼便被取消。是日刘介与烛芳都起得分外早。
露天广庭内筵席遍目,栀子树环绕其是,微风拂过卷开满庭馨香。日头方露之时宴席上还没什么人,只有些进进出出的仆侍在摆布蔬果花卉、检查物品全缺。
烛芳打了个哈欠,终于把“去取一样东西”的刘介给等了回来。
他去取了一架木琴。
古琴七弦,蕉叶式,用云杉木所制,因着年岁久远之故,漆上生出几条断纹,看起来很是古朴大气。
“你要在这宴上弹琴?”她亮眼问道。
他把琴放在木案上,随意坐在木案后,“嗯,父亲说要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烛芳蹲到他对面,“可我从来没见你弹过琴,也没见你练过。”
刘介眼眸一弯笑道,“所以这不是早早过来练琴么。”
“你这叫临时抱佛脚。”她点评。
“这话准确。”他虽这样说,脸上倒没什么慌张表情,仍然是淡定从容地,白皙修长的手指划过琴面勾起水波似的琴音。
烛芳心想他可能是在试音准不准,遂与他闲聊,“你想要弹什么曲子呀?”
他手指一顿,眼眸一抬,笑问,“凤求凰?”
“谁和你说这个了?”她羞恼地凶他,“我问的是,你要在宴上弹什么曲子!”
他这才正经回答,“广陵散。”
《广陵散》烛芳曾是听过的,这样慷慨激昂的曲子,“我觉得与你一点也不像。”
他试好了琴音,一手托腮,好整以暇地看她,“那烛芳觉得我像弹什么曲子的?”
烛芳于是仔细地想了想,“《洞仙歌》或者是《阳春白雪》。”
他轻笑一声,伸手过桌,双指微弹她额头,“烛芳未免太看得起我。”
这一弹虽然不痛,但她还是下意识地捂上额头,“难道不对吗?”
“对也不对。或是《洞仙歌》,不得已也或作《广陵散》。皆是一时心绪,一首曲子要用来形容一个人,哪有那样简单。”
刘介言罢,施然地双手抚上琴弦。
烛芳见他指或勾或挑、或拨或按,潺潺琴音从他指尖淌淌泄出,初时还泠然如诉,后来锋刃忽出,铮铮然如铁甲相击,自带一股豪气和愠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