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已吗?她似乎从未见过他不得已的模样。至少在这之前,他从来就是一副从容得不行的模样,连人间的帝王都拿他没办法。
烛芳目光从琴上挪开,望着他的脸。
这张脸初见时惊艳过她,眉眼如画,秀雅绝伦,就连天上的神仙都比他不得。只是那双浓黑幽深的眼眸,里头的情绪她从来看不懂。
忽地劲风大作,他墨色发丝随风扬起,白玉似的栀子花瓣也被这阵风吹卷得满庭四散,其中就有一瓣飘落到了木琴之上。
弹琴的手随即停下,铮然琴音戛然而止。
刘介慢悠悠拾起那瓣栀子花,安静中闻她道,“我觉得,你有事情瞒着我。”
他与她对视,还未曾说什么,钟离家主的声音已经传来——
“你们倒是好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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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宴是在辰时开始的。师恬并没有来,倒是王康泰上来捎了个口信,“师姑娘祝贺六公子归宗钟离,只是她心情还没整理好,没办法过来了。”
烛芳觉得不意外。
其后便是一堆恭贺话,她眼睁睁看见刘介脚边的礼品越堆越多,最后都是被苦哈哈的仆侍给一件件搬走的。
而后寒暄事毕,刘介还没开始弹琴,庭外便传来一阵高喝——
“圣人旨意到!”
这下庭内所有文士纷纷起立,目迎着圣人底下那位掌香大监手托一卷明黄圣旨、带着抬着木箱的禁卫浩浩荡荡地闯了进来。
庭院里的文人齐齐躬身问礼。但没什么人有异色。烛芳心想昨日烧楼的动静那样大,山上山下可能都已经把这事情传遍了。
那掌香太监高喝一声“平身”后,展开圣旨,朗声念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钟离嫡六子聪敏秉直,忠义明德,助孤铲一虎狼之患,护国有功,是宜褒赏,以彰潜德。兹特赠尔一愿,九原有知。骅琴钟离育养有功,赠黄金千两,良田百顷,望尔承文载武,桃李泽国。”
“介,叩谢圣意。”
烛芳见刘介上前接过圣旨。
那掌香太监适时询问,“六公子,这圣人说了给您赏赐,您可想好了要许什么愿?”
目光汇聚之处,只见刘介长身而立。
他目光悠远高雅,恍若山雪兰竹,声音低润深隽,不疾不徐道,“介久居在外,一时归宗,恐难负嫡子之事。钟离声名于世,良才聚聚,介从外归,难堪其任,且生性不拘,实在苦于泥于墙垣,特此恳请圣人准允介归隐林田,好除了这身枷锁,亦留位于钟离贤才。”
他一番话说得很是从容,却把席上众人都给说愣了,也把钟离家主给说黑了脸。烛芳眼见钟离信眉头蹙起,可他顾忌着皇家信使在此未敢动身。
她心想刘介的算盘打得没错,若他敢和钟离信当面提归隐的话,肯定会被强硬地扣下来。
那厢掌香太监已是眯着眼复问道,“六公子可是想好了?这心愿一许可是不能再改了。”
“想好了,未敢有欺圣人。”
掌香大监点点头,眸光一抬,落到刘介身后的众人身上,“六公子既想归隐,圣人自不可不允。”视线尤其在钟离信身上停顿稍久,“此乃圣意。”接着指挥禁卫把赏赐的金银搬入庭中,而后问礼告退。
徒留满庭寂静。
这一场归宗宴被这么一搅和,搅和成了归隐宴。
刘介自是不必弹琴了,他被钟离家主传唤进了厅内谈话。
进去前还安抚烛芳,“在此等一等,我一会儿出来。”
烛芳心想他不会食言,也就坐在庭前石阶上等他,望着庭里或喜或惊或沉脸的形形色色的人,她忽然觉得很没意思。她觉得她大概能理解刘介,他想归隐不单单是为了她,也许更多的,的确如他所言一般:“生性不拘,苦于泥于墙垣”。
就好像初见时他坐在囚车里敲节拍,在逢春堂的戏台子上唱戏,甚至是洗菜烧菜,他都能从容应付甚至是享受其中,可独独在这钟离高墙里,他得修出一间小院子,然后多分出一半心思去应付那些他本就不在意可别人在意的事情。
不是不能做,只是不愿做。
烛芳想他的确是慧极的一个人,不追究伤他的人不是因为慈悲,只是因为懒;追究伤他的人也不是因为报复,而是为了以后无人可再伤他,从而更好地懒。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那个一切都为了懒的人走了出来,朝她笑,“以后就没人打扰了。”把她从石阶上牵起来,松快闲散地,“我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第37章 因果一
收拾行李离开前,那钟离大公子钟离简曾上门来找过刘介,具体究竟说了些什么烛芳并没有听到,只不过从那大公子最后送了刘介一卷失传古籍的结果来看,他们谈的应当不是什么不好的事。
“他比我适合当这家主。”刘介把古籍塞进包裹里,随口说了一句。
烛芳不是很信,“你怎么看出来的?”又道,“我觉得你心思比他厉害。”
“许多事情比的不是心思,是在意。”他最后系好包裹,拎起来,牵着她跨出院门,走下台阶。
正值仲春,头顶骄阳并不毒烈,沿阶绿意满目遍是,还不时冒出几朵黄黄白白的野花。小道林中不经意中会传出来几声清脆的鸟鸣声。
一直走到山麓,眼见石阶尽头已经停好两架马车。
王康泰、师恬和小刘匡以及刘匡的几个护卫等在马车边上。本来刘匡在大宴后便可以离开,可他硬生生陪着刘介二人呆足了两日,选择了与他们一样的时间离开——虽然所行去的并不是同一个方向。
烛芳蹲下来与他告别,“皇宫里的日子不好过,可你也要好好读书,瞧见闻明道理,长大了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皇子。”
“这是自然。”刘匡拍拍胸脯,“从心而动,适也率性而为,虽有万般阻挠,我心自如磐石。”
烛芳笑着点头,忍不住薅他脑袋,“这句子不错,从哪学的?”
“是六哥信里写的。”
“啧啧,不得了。”王康泰摇摇头,打趣刘介,“你这可把人家太傅的饭碗都给抢了!”
“只可惜圣人不给我俸禄。”刘介顺意叹口气。
王康泰哈哈大笑之时,师恬也站一旁开声,“此去一别,山高水长,也不知何时能再见,定要各自珍重。”
“还能写信呢。”烛芳站起身。
再叙不长,刘匡与刘介烛芳都上了马车。长鞭一扬、马蹄踏起,卷开一片烟尘。正是晴光大盛、莺雀娇啼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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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临城温寻霜那方听闻二人即将归来,把婚事都延迟了半月等待。是以刘介与烛芳返回城中正好能赶上温家婚宴。
彼日红妆十里,红绸遍目,锣鼓声漫天。
这场婚事并不存在从娘家迎亲的环节,所以改成了米酒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婚轿绕了半个上临城。
烛芳在温家门口把“迎亲”队伍等来的时候日头已近傍晚,满身大红婚服的新人一前一后被引着走进高堂。这样热烈的颜色把寻常看起来不苟言笑的米酒都衬得柔和几分。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最后一句“礼成”落下,高堂之上的温家主真的老泪纵横了,满嘴只懂得说“好”字。堂下观礼的人边是鼓掌边是恭贺,热闹得不行。
“竟就这样成家了。”山茶感叹。
“是啊,这样就算成家了。”烛芳目送新娘子被老妇引到堂后去,收回视线,剥了几粒花生米吃,最后才总结,“我觉得有些不真实。”
旁侧刘介没说什么,只倒了满满一杯酒给新郎官。
米酒倒也爽快,仰头把酒全数灌入喉中。最后一抹酒渍,罕见地露出些笑意,“多谢公子。”
“如今我可不是你公子。”刘介放下酒壶,亦笑着道贺,“早生贵子。”
米酒还是没禁住,被他一句话说得面红耳赤起来。
门外又放起了鞭炮。
这晚烛芳闷头喝了半壶酒,到最后宴散出门时整个人都恍恍惚惚地。
“从前不是说酒难喝么,今晚怎么喝那么多?”刘介跟在她身后,防她不注意摔了去。
烛芳闻声顿住脚步,却是摇摇脑袋没吭声。
刘介绕到她跟前。
人家门前烛火透过灯笼纸映照到她脸上,照得轮廓柔柔地。仿佛是喝酒喝狠了,她眼睛里也水朦朦地,似是笼罩着一层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