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芳明白过来,这箭并不是对着她放的,而是要给她传纸。她顺着箭尾的方向望去,后院青墙上却没有人影。放箭的人约莫是早就离开了。
她放走鹦鹉,取下木箭上绑着的信纸,展开一看,内容很是简洁明了:“明日午时,东麓莲亭,邀姑娘一叙。”落款是一个“简”字。
这意思很容易猜。
烛芳叠好信纸,使力拔下木箭,在日落后刘介回来之时把这两样东西摆到他面前,“你是不是同你兄长有什么过节?他想贿赂我。”
刘介却没看信,只是仔仔细细打量她几眼,问,“没被吓着吧?”
“话本里这种事情多了去了。”
他这才笑,随意翻信看了一眼,“烛芳明日不必过去。”
烛芳微微蹙眉看着他,“你是不是该告诉我原因?”
“我有两位叔父,一位在江虞,一位在孝庄。我父亲膝下有三子三女,长子名‘简’,次子名‘靖’。我弱冠前长居在外,族里只留长兄一子,如此烛芳可明白了?”
“你是说,你那兄长也是想杀你的人之一?”
“唔。”刘介颔首,“这么些年,在外头追着我的人大致有两批,一批想杀我,一批则是想绑我,我曾抓了几个刺客来问,探出来派人杀我的是江虞那位叔父,要绑我的则是孝庄那位。江虞钟离为旁系,即便是将我杀了也无法名正言顺承袭嫡系家主之位,那么只能说明他要扶另一嫡系子,想必两方已在暗地里往来颇多。”
“原来如此。”烛芳轻轻扯住他袖摆,“那另一位叔父呢?”
刘介顺势握上她的手揉了揉,慢悠悠道,“另一位就更有意思了,烛芳可还记得初初见时那抓我的死囚?钟离不问政事已久,朝中根基薄弱,骅琴家主尚有可能,可就孝庄一支旁系,决然不可能有这样大的能耐与死囚签订生死状,神不知鬼不觉地命其为自己办事,所以只能是背后有人相助。背后那人通过孝庄钟离想要绑我,目的是骅琴嫡系,他既不想覆灭钟离,又想控制钟离,还有能力调动刑狱……除却师家,不作他想。”
烛芳恍然,“难怪了,你当时装着被那些人绑住就是要去找证据,可被我破坏了,后来才帮王公子破案。”
她空手取下刘介另一只手上的信纸揉皱扔到废纸篓里,“就算他给我送十斤甜蜜饯三丈话本子我都不去!”
刘介有些好笑地,“这是什么比喻?”
“就是很有决心的比喻。”
“那可真是难为烛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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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说过的第二日,刘介便给她寻回来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一袋甜蜜饯自是必须的,除此之外,最得烛芳青眼的便是一堆小木块——可以堆塔玩。
从前没玩过凡人的这等玩意,烛芳乍一接触简直喜欢得不能自已,空闲时间除了喂饱成日在她眼前扑腾的白毛鹦鹉外,就一头扎进了木块堆。手堆累了就人坐着施法堆,变着法子堆庭院、堆堡垒、堆宫殿。
有一日夜里,刘介打开门便瞧见满目漂浮在空中的小木块,与始作俑者四目相对,他先是一怔,然后关好门,最后倚在门边笑,笑得整个人像是被戳中了笑穴一般。
烛芳怕他进门没地方走,施法又把小木块一块块摞成高高一堆、整整齐齐。再看他,居然笑得更厉害了。
“究竟有什么地方那么好笑?”
“唔,大约就是,我本想给烛芳寻个消遣,烛芳却使出浑身的劲儿在消遣我?”
烛芳听明白了,他说她在逗他。
第31章 骅琴三
她反思了片刻,觉得自己是有些没收住,“那我控制一下吧。”像刘介,似乎对什么事情都能做到游刃有余、收放自如。
没料到会等来这么个回答,刘介止住笑,静默一会才缓缓迈步上前,“烛芳不似我。”他的阴影笼罩上来,语气温温地,“我觉得这样倾尽力气去喜欢一样东西很好,东西并不会伤人。”
烛芳就蓦地想到小年夜时,那青城仙人曾不经意地朝刘介提到过一个词——“慧极必伤”,她知道这话后边还有半句叫“情深不寿”。她觉得这两个词用在刘介身上似乎都是恰恰好的,他如此聪明通透、把什么情绪举动都收得好好地,与她相处也从不提及以后。他这样一个人,分外明白限度在何处,也分外懂得点到即止。
“那这样喜欢一个人呢?”她问。
刘介一时没回答。
烛光被帘隙透进的风刮得微微摇曳,连带着笼在他脸上的光都忽明忽暗。
“中庸圆融总要一个着力点,有些事情也许会使人从中庸圆融里长出刺来。”他浓黑的眼眸望向烛芳的眼睛,“人不似物,喜欢一个人总要担点风险。只要烛芳仍然是烛芳,只要烛芳觉得值得,如此喜欢未尝不可。”
她不大明白,“我仍然是我?”
刘介笑,“就是不管最终那人辜负烛芳与否,烛芳就此抽身亦或是就此认定,都能是以前最好的样子。”
她踯躅片刻,又问,“那你值得吗?”
他反问,“烛芳觉得呢?”
她便慢腾腾上前,勾住他脖颈亲了亲他的下巴,算是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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堆了两天塔,烛芳的热情被磨平不少,复又开始抽时间溜起被冷落已久的白毛鹦鹉来。
这日晨间,她正教着鹦鹉背诗,小院青石墙外隐约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她以为又要发生几日前那种“冷箭传信”的事情,昂着脑袋等候。
可并没有——青石墙顶不多时探出来一个男童的脑袋。
男童五六七岁的模样,梳冠戴玉,唇红齿白,乌溜溜的大眼睛咕噜一转,望见了同样正瞧着他的烛芳。
“我看见了!”男童兴奋得不行,扭头不知同谁道,“我真的看见了,院子里藏的姑娘!”
是专门来探险看她的?烛芳一时觉得十分好笑,不由问他,“你是来看我的?”
“嗯哼。”男童趴在高墙上,眼里闪着光,“我刚来这里就听说六哥院里藏了个姑娘,哈哈,果然让我看见了!”
“六哥?你叫什么名字呀?”
“刘匡。我叫刘匡,我知道你叫烛芳。”
刘姓,六哥,这大约是哪个小皇子。烛芳望着他,“你现在是站在梯子上吗?”
“是啊。”
“那你快下去吧,不要摔了。”
刘匡不听话,扒墙扒得更紧了,“我不,我的话有好多,都还没说完呢。”
“你可以走门,然后进院子里来说。”
刘匡皱眉,“不能走门,门口的人不放我进来。六哥也真是的,就是一个姑娘,至于这样么!”
烛芳叹气,朝他挥手,“你下去,我去门口接你,让他们放你进来。”
刘匡惊喜道,“真的吗?”立刻接上,“你可不能骗我,都说‘食言而肥’,你要是骗我,就会长胖的!”
烛芳忍不住笑弯眼,“小公子,‘食言而肥’可不是这么用的,你一定没好好读书吧?”
刘匡涨红了脸,干巴巴憋出一句,“总之不许骗我,还有,别,别个都管我叫‘三殿下’。”说完缩着脑袋往下爬,很快就没了人影。
烛芳没打算骗小孩,心想放一个小孩进来不至于会有什么威胁,是以也起身前往小院正门接人。
只是这三殿下的动作委实比她预料得要快了许多,她将将到正门,那小孩已经扯着嗓子喊道,“你们看你们看,人这不是来了吗?”又抱怨,“你怎么走得这么慢?”
此时刘匡身前正挡着两个仆侍,他后头还跟了两个自家的护卫。只是护卫并没有出手的意思,任他胡闹自巍然不动。
那两个拦人的仆侍听他喊声都回过头来,见得烛芳皆是躬身问礼,“烛芳姑娘。”
“你们让开吧,是我让他进来的。”她笼着袖子,竟学了刘介的作风。
仆侍仍有些犹豫,“可,公子吩咐过,任何人都不能放进来。”
“他一个小孩子进来能出什么事?”
仆侍只好应了她的话。刘匡却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袖子一挥把两个护卫安排上,“你们就在外头等我。”这下两个仆侍的脸色总算稳住了。
烛芳觉得这小孩挺讨人喜欢,回厅的一路问他,“你是三殿下,怎么会突然来骅琴?”
“你不知道吗?六哥归宗的消息已经放出去了,现在全天下的人都在等着看热闹呢。再过些日子骅琴就要办大宴,不单是京城的人,天底下但凡想和钟离家打好关系的,都会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