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总管,您说,这么多年,皇帝陛下在高台上看着,是不是感到欣慰且愉悦?”
贾元老泪纵横:“殿下,您别再说了,别说了。”
她转身离去,且行且笑:“诸君……地狱容不下我们的。”
她状若平静地回广梧,这一生还有很多值得的人,还有许多未做的事。
这两生,活得糊涂又可笑。
道已崩,我犹孜孜以求。
*
不归去找袁媛,直截了当地开口:“解药如何?”
袁媛垂眼:“尚未炼成。”
不归默然片刻,自嘲地笑起来:“罢了,你说几时。”
“我能治。”袁媛锐声,“我能赎!”
“死别不及生离可怖,我不惧死。太医挽不回我的命,你也不能。夫子,你能续多久,尽力就够了。太医断我迈不过今年除夕,夫子,你呢?”
袁媛哑口无声。
不归等了一会,指尖有些发抖:“无碍。”她低头说给自己听:“……无碍。”
窗外已入秋,燕将往南,待来年望春。
“最后问桩小事,此毒有名么?”
袁媛闭上眼:“有,忘春,遗忘之忘。”
不归低声笑起:“是个好名,可与困相思媲美。”
她往外走,又转头:“袁夫子,对错不在你。有人罪有应得,有人该有此劫。你只是把刀,是非在握刀人手里。”
“先人承诺你自由,这一诺永远生效。”不归转身出门槛,“你是自由的。”
袁媛弯着腰,眼前模糊。
她知道。
忘春是易月从她这里得到的。
*
不归往慧妃宫中去。
事一桩桩来,往昔一点点揭开。世人多当局者迷,她虽有一只残眼,也信着另一只清明的眼。
偶尔眼神不好,不见真正的红线。然而大部分时刻,所见所断还是准的。
浓烈的恨,有难分的根。
楚照白自己看不见而已。
不归踏入冰冷的宫门,慧妃楚乐看见她时便红了眼眶。
不归撩衣拜下:“问慧姨安。”
楚乐上前扶起她:“不归来了?快坐,我去给你做些鱼糕……”
“不必了。”不归托着她的衣袖轻笑,“我想来问您些许往事,不久留了。”
“你说。”
“先母十五做望春,您与她是闺中友,历来大智,想来前尘也清楚。我只想问一句。”
院中无他人,秋风起兮,她追问因缘会际。
“望春舞,那个春字,真的是为我父亲言椿么?”
楚乐的瞳孔骤缩,脸色霎时白透。
她也耗费了数年时间,才领会了这一支繁复的舞。
那起舞的人,把一生的爱意,都凝入了每一个举手投足啊。
“她为着谁去做这支舞?”
楚乐的嘴唇发起抖来。
“为我生父,是么?”
慧妃后退,一张脸皱得十分难受,她张着口想要说什么,却始终难出一字。
不归安静了许久,拢袖向她郑重行礼,仔仔细细地磕了头:“多年来,多谢您关爱。”
她起身回去,出门时无事,下台阶时不小心滑倒。
她摸摸右眼,左眼现了茫然。
不归爬起来,摸着漫长的宫墙慢慢走。
红墙围着迷宫,围城里满是不可告人的悲欢。
*
她又走到倾鸾宫去。那曾经富丽奢靡的华宫如今暗淡冷寂,门可罗雀,成了座活牢笼。
这是皇宫里的一角,也是皇宫里的全照。
不归去敲门,敲了许久才有宫人来开。
艳绝天下的美人倚在长栏下吹笛,笛声缠着秋风,庭院落叶纷纷,美而不伤。
不归在庭前停了一会,听到曲终才前去。
姚蓉素颜紫衣,见了她脸上并无半分惊讶,轻笑着拍拍身边的位置:“殿下来坐。”
不归坐下,抬头看廊上狭窄的天空不语。
姚蓉收了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了笑:“我每日都看这景色,时时有不同,并不乏味。”
“笼中风景很糟糕。”
“我不在意这个,风景下的人好就足够了。”
不归倚廊柱,看那萧萧落叶:“我从前忌惮过你,也羡慕过。”
姚蓉笑开:“殿下羡慕我什么?若是美貌倒是不必,殿下虽冷,却也是个大美人。”
不归看她:“羡慕你风情万种下的洒脱。”
姚蓉爱惜地抚着玉笛:“殿下毕竟与我不同,自然难得感同。自我记事,我知道自己便是个筹码。因我美貌,因我家世。世间之物我都喜欢,荣华与显耀来到手上,能掌几时就几时。我喜欢,不执念。我是他人眼中景,我也赏一切风景。我会取悦他人,更会取悦自己。这躯壳尽管由摆弄,我心始终自由,我便不乏。”
她笑:“我是小家子门户,和皇家没得比。教条纲常,于我如这廊上天一般高远,一般虚。我永远也不可能为这高高在上的虚空作茧自缚。”
不归抬头再看这苍穹,半晌才移目:“受两位教了。”
姚蓉收了玉笛,酒窝时深时浅:“殿下是有什么吩咐?”
风过满庭,落叶与青丝齐飘。天上有白鸽,地上有人间姝,低语在青丝间微晃。
不归从怀里取出一枚令牌推过去:“宫变之时,我若不济,那便劳烦你们了。”
姚蓉接过那统领诸天御的令牌,回头看了寝宫一眼,笑了一笑:“成交。”
不归出倾鸾,一面走一面唱词。
“蓬莱问津追故人,桃源翻窥两岸春。我煨落花为红炉,折凌岁,催回燕,笑归心,不如百岁春。”
“天不与共,远人随相从。一壶桂花少年游,踏马行,温山川,太平稠,春秋又相逢。”
毫无章法的唱词回荡在红墙瓦上,绕在指尖,一直唱到广梧也未停。
薛茹守在牌位前,忽然听见这熟悉的唱词,连忙起身往外去。
来的不是三十天。
三十天早已凝固在身后的牌位上。
不归将她的失神尽收眼底,按住左眼缓步来到她面前,轻声问她:“像她么?”
薛茹向后踉跄。
“除了这只眼,大抵是像的。”不归松了手,笑了笑,“不然不至于能得这样多的厚爱。”
薛茹哽咽:“殿下,你想做什么啊……”
“送行。送我前世未送之至亲。”
*
八天后,宗帝病危。
楚照白知道这一生已来到尽头。周遭黑暗袭来,他不抵触这阴翳,只是惘然。
前代河山太平,时运来到这里,他只需要做一个守成之君。少年时站在云端,也曾有雄心壮志,后来在世家各方拉锯里消磨殆尽。跨不出高高的龙槛,日复一日地在庙堂里摆设一张又一张中庸的棋局。
时也命也,尽力了。
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心头血。
他有些睁不开眼,视野蒙着雾,看不清什么。
一只枯皱的手握住他的手,声音沧桑:“公子。”
他知道这是贾元了,他喜欢这声称呼。
另一只纤细单薄的手拢住他的掌心,指尖轻柔地在他掌心里写下了两个经年的字:
“召日。”
楚照白的五指收紧了。
这是他与她离宫偷历红尘的化名。
日出于东,照月中天。
他这样期望着做她的旭日,最后看着她成为别人的三十天。看着她远离,听着她声声锥心的生死不见。
楚照白竭力睁开双眼,竭力想握住这只手,竭力想看清榻边人。
你来见我了么。
大雾散去,他终于看到了。
榻边人双眼澄澈,腕眉容目,颊边有梨涡。
楚照白骤然泪如溃堤,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月儿,月儿。”
不归低头凝视他,轻轻拭去他弥留之际的浊泪。
她以易容掩盖了左眼的蓝,就像假扮成燕回那样,再假扮成另外一个人,来到帝王病榻前。
她俯下,对他轻声:“望春舞,是做给你的,只跳给你的。”
楚照白的手忽然僵住,开始无休无止的颤抖。
很多年前,当楚易月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她喜爱那举世无双的兄长。
但知人伦所在,克己不谈。
她做了他很多年的火焰与皎月。她扮了很多年的痴儿模样,给他捣乱,给他惹是生非,拖他一起胡闹,拖他一起放肆,给兄长带去无尽热活,欢闹。
后来,少年青葱结束。
此等爱意,只可望,从来不可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