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人都在坦白,也都在竭力掩盖。
她猜到了很多,只是还未说。
“长路上奔波,那时她身体不好,不适时便看一个装着桃花种子的锦囊,那时她还会开颜。”
不归忽然打断她:“言大人是怎么没的?”
袁媛安静了一会,低声道:“南敌善制毒,言大人中箭无解,受锥心三日。长公主不愿他走,是于将军送的行。”
“于将军……”不归闭眼,听见自己的嗓音在抖,“于将军,又是怎么没的?”
袁媛避而不谈,起身跪在她面前,低声认罪:“长公主后来,是我亲手杀的。”
“她还是疯了。”
*
不归什么也没有犹豫,马不停蹄地离开了皇宫。不能停下,这真相需要一口气揭开,不管多冷酷。
威亲王回到了长丹城,她要去证实一切。
楚信载见了她并不意外,带她到了密阁:“我就知道陛下的急召,必然是和你们有关。不归,陛下身体如何了?”
“您比我更清楚。”不归推开他递来的一盏茶,低声道:“二十年前的广梧,我都知道了。”
威亲王足足楞了半刻,才收回杯盏。
不归开门见山:“您派去楚媛,您想抹灭她。为什么?”
威亲王长久地凝望她,最后才轻问:“孩子,你真的想知道吗?”
不归合手跪下:“我想知道。此中种种,关乎我今生所奉之道与后路。我要知道,我必须知道。”
“那你,真的不知道吗?”
不归的眼睛顿时酸得厉害:“我要亲耳听见,一字一句都听清。”
威亲王闭上眼。
“你知道,当初易月在皇宫里想做什么吗?”
不归指尖抓住衣袖。
“她第一个想毒死的人是你。”
指尖松开,衣袖起了褶皱。
……她猜到了。
“第二个是你生父。”
威亲王睁开眼,垂眼看那凉透的茶:“我和知安看着她长大,她如火焰一般暖着周遭的人。然其性外柔内刚,到了当时,已成烈火,没有人知道她要燃烧到何时才会熄灭。”
不归跪坐在地上低声笑:“您不想让她死在皇帝眼里,故而……让楚媛带她出宫了。”
“我的命令是,让她离开长丹即可。”威亲王说,“但楚媛违背命令,带她去南境找言椿了。”
说到这里,威亲王短促地笑了一瞬:“南境?易月不知道,于霆接了陛下的命令,绝不让言椿活着离开南境。”
“言椿成了吊着她的命,却死在胜仗返朝的前夕。这一回,这捧火熄不了了。”
“她杀于霆,夺振武令符,要带着振武军……回都起兵。不止陛下,还有楚家;不止皇宫,还有长丹……她要撬动江山,复那琳琅的仇。”
“搅乱我山河者……虽亲,也诛。”
*
她从密阁里浑噩走出,门口守着一个痴儿:“姐!你既然来了就说明其实没出事对不对?阿沁是不是也没事?”
不归拂开他的头,木木地应道:“没事。”
思鸿见她不对劲,还想拉住她说几句话,却被她冷冰冰的手推开:“楚家的人……别碰我。”
思鸿莫名其妙:“姐,你说什么啊?咱们不都是一家子吗?”
她忽然掩口闷咳起来,只顾沉沉地往前走。
脑海中的温柔音容变成了一群疯子,所见都是灰暗的残损。
一个承载生母怨恨,承接生父不甘的残疾。
一个木偶,一颗棋子。
她来到门口,提裙上马车,灰暗着闭上眼。
一个炽热的呼吸忽然附到唇上,天旋地转,她被炽烈的怀抱压在了怀中。
那些掩在灰暗下的悲恸憎恨愤怒绝望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此怀抱多熟悉,生而为人的痛苦就有多剧烈。
不归活了过来。
她拼命地推着这怀抱,用力咬破了他的唇,血泪交杂地嘶哑道:“你来干什么?”
郁王楚思远摩挲着她的面颊,昏暗的车厢里,眼睛犹如某种受了重伤的兽类。
“我听见你在哭。”他紧紧抱着她,把她困在这方寸间竭尽所能地焐,“我听见你在叫我。”
第99章
不归胸口起伏着,使劲地揪着他的衣领哑声:“你走。从此今后,我与你没有任何瓜葛,我言不归与你……只有陌路。”
马车在疾走,车外轮辙声碌碌,车内人心声汩汩。
不归用尽全力地推开他:“你走!”
他按着她的肩压下来,高大的身影覆在上方,马车内忽然逼仄不堪。他们鼻尖挨着鼻尖,两人之间的距离只能融得下一个呼吸。
楚思远夺着她的呼,又给着她的吸:“你在说什么混话。”
不归感觉被一座山压着,挣脱不得半分。她看着他狼一样的凶狠眼神,放弃了挣扎,发着抖重复:“我说,你我只有陌路。我不同你好了。”
楚思远低头咬住这人,凶得想将她拆骨入腹。
不归挣扎不了,任由他攻城略地,紧闭着眼。
楚思远停下了,他抬手擦着她的眼角,沙着嗓子问:“凭什么?是谁说要嫁我过门的?殿下,你凭什么反悔?”
不归在窒息里凝望他,抬手掐住他的颈,嘶着嗓子:“凭我生母杀了你父亲!凭你我的上代血仇!凭楚家负你!我负你!什么四皇子什么郁王,他们随心所欲捏改安排你的命运,你只是个傀儡!推在妄想上的笑话!”
——我就不该去见你。那样就不会让你前世气绝身灭在我面前,让你今世陷在这无底的渊泽里。你若不遇见我,你们若不遇上楚室,便不会遭受这样多的操控和杀戮。
“我们就不该相见!更不该——”
他的瞳孔在昏暗里瑟缩,反手捂住了她的口。
马车碾过石,紧贴的身躯颠簸着贴得更紧,心跳与呼吸也逐渐同步。
她神智混乱,而他一直清醒。
“宿仇,我知道。”
她的瞳孔放大,泪水顷刻间止住了。
“那又怎样。”
他摩挲着她的眼角,指腹的茧子磨得人生疼。
“醉鬼放弃不了醇酒,烈马离不开烽燧,鱼不能没有水。”
“我要陆地上的海,我要不归,我要燕回。”
“我要你,和谁人作梗,何命作祟,通通无关。”
不是不在乎,只是所爱她重过一切。
他抓住她放在自己颈上的手:“在我这里,你比命重要。”
不归怔怔地看着他,最后松了锢住他颈项的手,改成环上他的后背。
呼吸在颠簸里错乱,拥抱如抵死。
这两人迎着刀锋和烈火在宿命里夹缝求生。
*
不归不肯让他回皇宫。楚思远轻轻揭开她额上的额束,盯着那额上的纱布低声:“我记着十天之约。时期一到,我便去接你。在此之前,我要你好好的。”
不归低头去听他心跳。这世上只有这个人的心跳,能叫疯癫混乱消散,短暂搁浅下来。
她轻声:“别动。时候不到,不要动。”
他环住她,拿下颌摩挲她发顶:“我守着你,我和你一起担。”
不归紧紧攥着他的手:“天生傻瓜名鱼。”
最后,他还是下了马车。
他看着驶向皇宫的马车,指尖搓着残余的温度,在红尘里说给自己听:“我妻痴线。”
不归踏回宫中,在楚思远面前强撑出的片刻无恙崩解。
她往养正而去,往生父楚照白而去。宗帝卧在病榻之间,她隔着纱帐看病重的生父,眼底涌着奇异的光影。
贾元一直在龙榻左右守着,伴着公主沉默地伫立。过了半晌,公主的声音忽然打破了寂静,在病气缭绕的深宫里添了冰气。
“陛下的心思,普天之下,也许只有您最清楚。”她平静地和贾元说话,目光却一直定在生父身上。
“您告诉我,陛下为什么让我,去养于霆将军的孩子。”
贾元攥着拂尘:“殿下,您别问了。”
她自顾说,对着罪魁祸首说:“陛下养大了一个心爱的孩子,他的父母却是心爱人的杀母仇人。陛下不认命,强求得苦果。然后呢?”
不归漠然笑:“陛下爱的女子,给他们的孽子取了个憎恶的名字。陛下彻底输了,依旧不甘,不认。”
“于是他让自己的女儿,复制了他当年自己的路。”
“他的女儿还成功了,得了一段他永远得不到的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