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登基方才半年,你要把这样滥杀的名声安在她身上?”他说。
“哎,滥杀人是滥杀,滥杀寒魁人不是,再者说就不能是我们这群当臣子的群情激愤,将士们血海深仇,圣人虽仁慈,却也顾念子民么?这黑锅圣人不好背,你我背一背又怎样?”
她眼前的人在摇头:“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
“为何不做到这种地步?难道草原上牧马放羊的这群人真能受了教化管制?再过十年,二十年,圣人春秋高时边患再起,如何是好?”
他还要再说,他应当有许多话说。寒魁这些人不是说杀就能杀尽的,杀牛羊牛羊尚且能跑,更何况是万数活人?北面尚有寒魁余部残存,就算如今杀了这些人,他们还是会卷土重来。
可这一次连红没给聂云间说下去的机会,她嘴角的微笑淡了些,睁开的眼睛有些冷。
“我方才与左相说的都是借口,”她说,“其实只一个原因,左相以我为佞臣,朝中官亦以我为佞臣,我亦以自己为佞臣。”
“佞臣是什么,是只要不出大差错,陛下怎么高兴我怎么来。去看看那些发上生虫,披毛带泥的寒魁人吧,圣人要是赦免他们,该怎么教化?要费多少心思,难道圣人不头痛么?”
“他们活下来了这样多的人,又能安分几年?把他们迁到中原,血脉交杂污了正统不说,又要如何管教?”
连红轻轻哼了一声,不太像是笑的声音:“左相,你我好好想想,你究竟是要为圣人捍卫那个仁慈的道理,还是要拿圣人载你仁慈的道理?你们这些人怎么都如此愿意给圣人找不痛快呢?”
“这是什么话,圣人自然……!”
圣人自然如何?聂云间忽然有些说不清楚。臣子不能也不该人君主载他的道,可一直以来他努力把自己拆解献上,去换那个他心目中的帝王,难道不就是让她载他的道吗?
连红见他不说话了,脸上也就不挂那样的笑容了。
“我毕竟在官场比你多浸淫十年,”她说,“平日里与卖乖弄巧,是我要哄着圣人,也要哄着先帝。不及左相被先帝纵着,也被圣人纵着,但今日有一句话我要劝,圣人的耐心到底有限,你一世都要人纵着,若是她不纵你了,你如何是好?”
这一句话说出来,好像闪电从他后背蹿过。连红转身要走,突然被抓住了衣袖。
“圣人……”聂云间说,“我便认了。先帝纵我又是什么道理?”
这一下轮到连红睁大眼睛了,她愣了愣,忽然被逗到一样真心实意地笑起来:“左相,您这个状元是什么意思,您从来不清楚吗?”
第98章 崩塌“毫无意义。”
聂云间没有笑,连红的表情也渐渐变了。
她盯着聂云间的脸看了一阵,像被吓到:“不是……你?”
那张脸上有丝毫不作伪的困惑,因为她脸色的变化,聂云间的声音急促了些:“何故这样遮掩,先帝纵我是何意,说我这个状元又是何意?”
她不笑了,她脸上的错愕也收起来,变成失言的不安,又变成一点很淡的,带着怜悯的苦笑。
啊呀,她说,哪有什么意思。
“科举不糊名,这是惯例。左相在京中因才有了些名气,但没有世家大族也无师长托底,这个状元仍旧是不好拿的。若不是圣人天恩浩荡,知人善任,左相明珠暗投了怕是也有可能。”
她轻轻吐了口气,又把声音调整成柔和又轻快的调子:“说圣人纵着您,这也没错吧?至于为何提状元……哈哈,我是东宫出身,科举都没沾过边,见着有功名的人总是羡慕,嘴皮一哆嗦就出来了,就是这么回事。”
她点点头,又要走,聂云间却不放她的衣袖。那双眼睛里的已经不是困惑,而是某种被唬弄,被欺瞒的痛苦。
连红没掩饰自己声调的变化,几乎是明摆着把台阶怼在了聂云间脸上。她抬头与他对视,平静地看进那双痛苦的眼睛里去。
“还想让我说什么呢?”
如果你觉得这不是真相,为什么不想想真相是什么?你就软弱到非得从别人口中得知真相?
那扣紧的手指颤了颤,最后慢慢松开了。
……
聂云间其实没有特别在意过身边的人,君子朋而不党,当是此理。连红说她是佞臣,一切只以圣人愉悦为准则,其实他也是同样的人,只不过他这样的人所奉行的是始终令圣人行明君之道,在此之上,无论是自身还是同僚都可以往后排在不重要的位置。
直臣和佞臣的差别并没有那么大。
他和所有人保持着君子之交,将手下的人安排在最合适的地方,只为了朝堂能最好地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