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卿为何不肯对朕直言?”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细小的钉子一样一颗颗地钉进他的心里:“朕曾闻有朝臣触怒母皇而下狱,满朝无一人直言,只有聂卿进谏。如今我是做错了什么事,让聂卿连对朕谏言都不肯了吗?”
乱麻绞缠着钉子,让他的呼吸都要带上血腥。聂云间摇着头,只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塞住。
是她不好吗?怎么会是她不好,是她太好,好到他情愿能在为她开路的时候烧尽自己,让他无时不刻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风华正茂,故而闭上眼睛不去受她那些澄明的心意。向暴怒的君王进谏只需要不畏死,可抵达那个真相可能要他连身骨带魂魄都粉碎,他怕!他如何能不怕?
他如何能不怕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幻梦?
“陛下,”聂云间的声音有些战栗,“室内太暗,臣觉得有些闷。”
“您可否允臣升起垂帘?”
他说完这话就又一次别过头去,若她是凡人,或许不会知道这句话的用意。若她是妖魔,此刻大概早就已经察觉了他的用心。聂云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解脱,如果她是,这一刻让他就被掩杀也没什么不好。
屋内安静了几秒,封赤练有些困惑地开口:“这只是小事,为何聂卿要说得如此沉重,唤人去升帘便是,”
“……不对,卿想说的并非是这个。”
她仔细端详着他的脸,低头看向地面,忽然轻轻啊了一声。这一声啪地击碎了他心上的所有钉痕,他情不自禁想要拉住她解释没有什么。
记错了季节又怎样?又或许她遭遇那蛇妖时是更凶暴的场景,她不愿意对他明说又怎样?
可他没来得及拦住她,一声轻轻的叹息打断了聂云间所有的动作。封赤练背过身去走到窗前,抓住尚未升起的玉垂帘。
“聂卿,是不是想看看朕的影子?”
“朕曾经听聂卿说,”她喃喃着,“能看到朕身后有如蛇的影子晃动。故而以朕为妖魔,想来聂卿也是看到了那影子时有时无,才总能分辨出朕何时是自己,何时不是吧?”
她回过头,对他惨然一笑:“许是朕年少,许多事情都做得荒唐,上一次平白剖白心迹与聂卿,让聂卿觉得朕昏庸不似人主。自那次之后聂卿一直待朕冷淡,本来朕不知道缘由,如今知道了,也算甘心。”
“也好,给聂卿看一看也没什么不好,至少知道朕不是妖魔,聂卿还会在朝中尽力。”
好痛。
一丝一缕深而尖锐的痛感划过心脏,他抬头看到的是她失望的眼睛。“陛下,臣没有别的意思……您不必……!”
少年帝王没有理他,她转过身轻轻捏住垂帘一角,忽然叹息一样对他说:“聂卿。”
“我以后,不会再对你说那样的话了。”
封赤练猛然扬手,一瞬日光如熔化的铁水般充满了整个屋子。
第60章 抛弃“做个一直说谎的孤臣去吧。”……
日光溅落在地上,霎那间就在封赤练的身边勾勒出清晰的影子来。
那个与她别无二致的影子垂在她脚下,像是一把悬剑指向聂云间。她看着他,不恼怒也不悲伤,只是疲惫地转过脸去。
“聂卿看到了,”她说,“朕没什么要与你说的,退下吧。”
想要阻止她拉开帘幕的手垂落下去,聂云间站在原地,知道在君王下令之后一个好的臣子应该立刻照做。可是那个影子就这样浮在一片虚无的白色里,他只觉得如果他不伸手抓住它,它就会缓慢地沉没下去。
“陛下,臣从未……”他哽了一下,话到唇舌边怎么都说不出来。他该怎么说他从未觉得那句话有何荒唐之处,只是她的恩赐太重,他早已不再有资格领受它。
怎么会是因为她不是贤君他才怀疑她呢。
只是因为她太好了,怖惧才生于人心。
“臣从未觉得,您不是贤主。”
封赤练哼笑一声,扬起脸来:“聂卿——”
“朕,是君王。”
“朕若是不快,尽可以发怒,尽可以惩处所有人,不需要谁来怜悯朕,安抚朕。”
那个逆光的影子肃立着,望向他的瞬间端起人主的威严。封赤练昂起头,所说的一字一句敲在聂云间后背上,让他再也没有力气多靠近她一分。
“卿今天做得没有错,退下。”
……
马车辘辘地走着,碾过石头的声音好像把什么一片一片地磨碎。
聂云间睁开眼睛,闭上眼睛,眼前只有重叠的黑影。
有什么东西从车厢的另一侧升起来了,它簌簌地游走着,冰凉的身躯缠上他的肩膀。他只是翕动了一下眼睫,罕见地没有呵斥也没有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