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捏了捏他的手:“那现在我被连累到了吗?”
她一只手穿过他的指缝扣紧,另一只手抬起来托住他的脸颊,许衡之不得不弯下身去,像是被她囚困住一样低头俯首。“老师,”她说,“我是来告诉您一件事情的。”
“陛下把您赐给了我。”
那副高大的身躯绷紧了,他瞳孔骤缩,好像想躲闪,却被眼前的少女牵制着动也动弹不得。赐给她做什么?她……接受了吗?盲眼的少女温柔地拽紧手中锁链,有几秒他就想这样放任自己丢掉一切。做个随侍有什么好?能待在她身边有什么不好?他已经被弄脏了,她愿意把他拿起来,那怎样对他都不算一个坏结局。
“……把您赐给我,暂时作为属官。”
“……”许衡之立刻直起后背。
“陛下的手谕已经下了,以我为银青光禄大夫,主理西北此案,笑笑笑为协理。”她粲然一笑,“双成不能一直在我身边,此后办案不便就有劳老师了。”
虽然她并不高大,但说这话时却莫名有些俯瞰的意味。许衡之看着那双眼睛,忽然觉得这双无神的眼瞳中,确实存在着天家子特有的锐利目光。恍然间他忽然觉得封辰钰变了,她不是那个坐在学堂里等他抽背的学生,不是目盲后花树下寂寥的影子,那个他在很久之前执着追寻的小贤王正逐渐清晰。
在他这个被弄脏的残破之人面前清晰。
“此事之后,老师就听我的吧,”她说,“若是事成,陛下或能为我封王,也不会再生老师的气。陛下身边当用的人并不多,以老师的才学,应该是能立足的。”
他摇头,苦笑着想说什么,却又被她骤然抓住:“若是事不成……”
“那老师死,我亦只能死了。”
他一悸,她没把手放开:“老师不要我死,是不是?”
黑色的,没有一点光的眼睛照着他的脸,许衡之沉一口气,缓缓点头:“臣绝不会让殿下再涉险境。”
封辰钰轻快地松手:“那此后就全看老师了。陛下的意思是此事要三方协同,我想除了笑尚书,再请一人入局。”
她在他的掌心写了个羽字,许衡之恍然,又有些迟疑:“他似乎对圣人,有些……”
“有些什么?”封辰钰攥住他的手,把这个羽字捏死在他掌心里。
“陛下至明至圣,他什么也不应该有。”
聂云间再一次低头看了看地
上。
晴日里太阳像一层金似的,照得周围铮明瓦亮,所有人都影子都清楚得很。
除了圣人。
封赤练坐在御案后,恰好就被窗上垂落的帘子挡了一半身形,影子在她脚下模糊不清,雾蒙蒙的一团。
聂云间觉得自己胸腔里也有这么雾蒙蒙的一团,压得他胸口一阵阵发窒。他走向窗户,想伸手拉开那帘子,封赤练却冷不防抬头。
“聂卿脸色好差,”她说,“坐吧,我叫于缜沏茶来。”
少年帝王穿的是常服,没有戴冕,含笑望向他时双眼澄明,语调温和,好像蒙着一层淡淡的辉光。他就站在窗户边几步远的位置,她没有阻拦他,只要一伸手他就可以把帘幕拉开,清清楚楚地看看她脚下到底是不是蛇。然而就在这答案面前,聂云间却无论如何都无法伸出手。
若是真的是呢?
她做得不好吗?弹压权臣,驱逐杜家,选贤取能,有哪一点不符合贤君的标准?如果从一开始那个妖魔附身的说法就是谎言,那他该如何对待她?那些笃诚的誓言,她少年心气的剖白,都和日夜折磨着他的蛇影混淆在了一起,如果是真的,他该怎么居于这个被妖魔治理好的可笑朝廷,怎再做这个被愚弄的可笑臣子?
怎么再面对他心中那些被紧紧束缚着的情绪?
帘幕后的光线像一柄薄刃,霎那间就要在他手上割出血来,聂云间缓缓收起手指攥紧,默然回了原处。
“臣无事。”他说。
封赤练把手里的奏折放下,敛起袖子走下来。
“虽然我年少,”她说,“聂卿欺君我还是会生气。”
那双眼睛近在咫尺,聂云间几乎想闭上眼睛不去看她。
“尤其是聂卿在消耗自己,却不愿意对我说,我会尤其生气。”她说。
“为什么不看朕呢?”
胸腔中那团雾蒙蒙的东西突然有了实体,变作一团乱麻缠紧他的心脏,聂云间缓缓抬眼,在那双泛着榴石一样淡红的眼中看到自己的脸。“臣有些神思恍惚,陛下勿怪,若陛下有旨,请宣与臣吧,不必顾忌臣如何。”
封赤练摇摇头,捏住了他的袖子,被蛇缠绕过的手臂条件反射地绷紧,她却没做什么大动作,只是牵着他向一边走了两步。那只并没怎么用力的手上,传来的是人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