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说,就不必说了。”残剑满不在乎,他喜欢看江宜摆弄些神神道道,对自己的命运却没那么关心。
“命运这件事,正像看话本,”残剑说,“倘若提前知道结局,就没趣味了。”
江宜便将草叶卦踢散,抬头对残剑说:“我师父也说过,人的命运非是由天道,而是由自己的性格决定。我自己亦并不信任天命,想必算出来的卦也不准确吧,真是糊涂了。”
他像清理留下的幼稚涂鸦一样,将草叶拨弄到坡下。
残剑忽而问:“江宜你的本事这样多,都是神仙们教导的么?你觉得,哥哥我的剑术,若能得仙人指点,可以达到剑圣之境界不?”
江宜笑道:“自然造化曰神,得道飞升曰仙。仙人抚顶,启我灵智,无边受用。残剑兄本是人杰,如果能得到机遇,自能有一番作为。”
自金山之巅俯瞰,草原犹如一片黑海,杀生石潜伏其下,深夜月阴气盛,石中秽气如怒浪卷腾,埋葬在草原深处的尸骸枯骨,发出安静咆哮。
“这是违心话罢。”静得片刻,残剑说。
江宜一愣,回头,残剑却注目山下广袤夜色。江宜虽知他凡人肉眼无法看见秽气,却犹不禁为那专注神色所怔。
“哥哥我多的本事没有,”残剑说,“唯一点,善断而已。断念也是断,别人讲话,我一眼就能看出真假。阿史那舍小子,想以他的生辰日诈我,那怎么成?一眼便教我看出来了。”
又对江宜说:“你不想同我讲真心话么?”
江宜沉默半晌,实则他自己也说不清心中感情。一方面,天书存放在他身上,使他对天道天然具有亲近,向往神仙翩逸身姿,与传说中包含天地至理的玄门。
另一方面,幼时曾享受过亲情与团圆,却被生生剥离的痛苦,始终记忆犹新。
“应该……不,也许,其实我没有那么心甘情愿吧。如果让我自己选择,我……可能不会走这条路……神与凡人毕竟不同,神与仙也不同。仙是得道的凡人,懂得人的情感羁绊。神恐怕是不能理解,被强加命运的感受。”
江宜断断续续地说着,如同雷音阁上一百年不曾开启的窗牖,终得一线天光照进来。
“残剑兄,就算有一日你遇见神人,也许,得到的也不是你想要的东西。我师父以前说过一句话,神予凡人的恩赐,从不以人想要的方式。所以为了你好,对神敬而远之罢。”
每次江宜说话,残剑都从不打断,然而此次却有几分不同寻常的沉默。江宜正想自己是不是说太多了,残剑便道:“你心里跟明镜似的。”
声音太小,江宜没听清,问:“你说什么?”
残剑道:“那你和我是朋友么?”
“当然。”江宜奇怪。
残剑冁然:“那就好,那就没什么了。”
为乎尔赤送灵当日,举族于金山草原下,夜色茫茫,晓星疏朗,天际已有一线鱼肚白。乎尔赤沉睡于柽柳的柴薪上,以塞外民族认为,柽柳是赎罪之木,燃起的火焰可以烧尽生前罪恶,死后善良灵魂登入天国。
江宜由韦纥国王的几位美姬盛装作彩衣巫祝模样,以一方银箔镜悬于旗杆之上,书写天官赐福,放置在吉星位。
镜有“金水之精,内明外暗”的说法,乃是天意的象征,具有引领作用。
阿舍手持火把,上前。江宜念道:“日安不到,烛龙何照。羲和未扬,若华何光……”
第一缕日光犹如东天巨弓游出的赤箭,阿舍一手扯下裹尸布,点燃柴木,烈火熊熊翻滚。乎尔赤的面容于火焰中迅速化为焦黑,唯余可汗金冠熠熠灼灼。
“天地虽大,其化也均。万物虽多,其治也一……”
江宜徐徐念祝,抬眼看去,黎明前夕,汹涌的柴火犹如点燃了草原深处的秽气,黑色海潮迅速上涌,淹没毫不知情的人群。
继而,黑海中银光一现——银箔镜映照初日光芒。
“狼神之子!”阿舍放开嗓子,歌声嘹亮清澈。
族人与他一同唱起:“狼神之子……”
金山峩峩成你胸怀
狼神之子
白水汩汩濯你战铠
狼神之子
绿草荣荣殓你尸骸
狼神之子
六畜蕃息双足间
万马驰骋海天远
海天之远
不足大王一箭
银箔镜光芒大盛,伴随歌声,旭日东升,星空逐渐褪色,江宜眼中那黑色浪潮百川归于海,随指引化作一道无形涡流,升入清天,而颜色次第淡去,犹如被清气净化。草原的清晨一派澄明。
阿舍站在火堆近旁,怔怔出神。他只能看见旺盛的烧尸火,然而,冥冥中似乎他兄长的面容自火中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