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砚初几乎不假思索:“好老师。”
时愿敷衍地扯起唇角,改面对着他:“比如?”
石砚初大方迎接她的注视,顺势打量起她的神色。他不算迟钝,一早便察觉出孙女俩相处时的别扭,却无意妄加揣测。
他垂下眼睑,沉思片刻,斟酌究竟该说到哪一层。
青少年对老师的崇拜比较盲目。方奶奶算不上一名优秀教师,顶多是应试教育下典型的严师。她素来不掩饰内心的偏袒:对好学生平易近人,和蔼可亲。而面对差生时,则是另一副嘴脸:不留情面地当众斥责,冷嘲热讽。
高中三年,她用近乎偏执的方式向大家灌输学习的重要性,反复重申人生成败只有一次:高考。
石砚初算是方奶奶政策的既得利益者。他成绩优异,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有非常清晰的目标;却时常涌起和她顶嘴的冲动。难道差生不值得被关注?为什么她要当众宣布一位同学父亲刚去世的噩耗?为什么她总自作主张剥夺大家上体育课、参与学校文艺汇演的权利?
“叮”一声。
石砚初侧过身子,伸手帮拦电梯门,笼统概括:“高中三年,她每天起早贪黑,好几次发着高烧坚持给大家上课。”
时愿扭过头,马尾发梢不经意扫过他小手臂,疑惑不解:“这就是你每年来看望她的理由?”
“也不是。”
再深的师生情也敌不过时间的冲刷,石砚初不在意地抚了抚,无意对她剖析自己的行为动机,“我高一语文很差,她主动提出帮我开小灶。那时候很多老师赚外快,她却集结大家免费补课。”
“哦。”
午后烈阳灼热。
时愿低头快步走,若有所思,“她重男轻女吗?”
石砚初眯起眼睛回想,“没有吧。”
他还记得有一次,班上女生来月经,不小心弄脏了裤子。女生尴尬地坐在位子上,连下课铃响都不敢起身回家。方奶奶恰好来教室巡视,扫一眼便猜出了大概。她二话不说,脱下外套帮女生围好,跑去门口小卖部买了卫生巾,顺便训斥了几个围在窗户外看热闹的男生。
“听上去的确是好老师。”时愿鼻腔嗤笑。不知是不是中午吃太少,胃里隐隐泛酸,有些恶心。
人究竟能有几副面孔?
为什么有些人能自如调节本性善恶,对外人散发无尽的人性光辉,却对家人百般挑剔恶毒?
狗吠、家长的怒斥和邻里间的拌嘴吵闹,谱出艰涩又生硬的曲调,直捣耳膜。时愿三叉神经突突乱跳,一下下泵出难以忽视的刺痛,扯裂了时间桌布,应景般掀起那段陈年旧事。
那天也如今日这般炎热。
时愿被迫单独上门,呆立在门厅,两手扯着包带,心不甘情不愿唤了声“奶奶”。
方奶奶眼神落在她身后,面上的欣喜瞬间转成了失望:“小梨和你爸呢?”
“姐姐补习课改了时间。爸临时有事回单位了,一会再来。爷爷还没回来?”
“钓鱼去了。”方奶奶手别在身后,“怎么穿这么短的裤子?”
“热。”
方奶奶摇摇头,踱步到餐桌前,慢悠悠道:“高一了,女孩子要稳重大方,露两条腿像什么话。我班上女生没有你这样的。”
时愿充耳不闻,快步穿过客厅,嘟囔着:“我去做作业。”
方奶奶顿了顿翻报纸的手,冷声数落:“稳重点。走路都能带起风,害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书房门窗紧闭,散满了尘灰味。
时愿感受着老式吊扇的悠风,长呼好几口气平复心情。她在草稿纸上乱画一通,某一刻加重力度,狠狠连戳好几下。
几分钟后,方奶奶出现在房门口,“电不要钱?”
时愿“蹭”地起身,连带木椅刮擦地板发出尖锐的声响,二话不说拧关电扇,“不吹了。”
方老太太斜睨一眼,小声嘀咕:“脾气不小。”
屋内闷热,烘得时愿很快出了一身汗。她不停扯着黏在后背的衣服,任由汗珠从额头滚落至下巴,滴溅到纸上。
老人家摇着大蒲扇,满屋子转悠,嘴上念念叨叨,时常还会自嘲般笑笑。她说话时带了些唱曲的调子,抑扬顿挫,字字不落地飘进时愿耳中。
都是些老生常谈的吐槽:对方家长辈们的,对方爷爷的,以及对方卫荣的。
时愿自动屏蔽聒噪,直到听见时慧玲的名字和狐狸精联系在一起,她再也按耐不住怒意,咻地冲到对方面前,“你好好骂我妈做什么?”
老人家正哼着小曲,满口抵赖:“哪骂了?狐狸精就是她?”
时愿一生气便会没出息地红眼眶,过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我听见你骂了!我不准你骂我妈!”她气势不强,声音微颤、隐约夹杂着哭腔,听上去毫无杀伤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