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僧以为自己眼花了,那年轻娘子两颊与鼻头冻得通红,眼珠滴溜溜地转着,那样灵动而活泼的模样即便是从前在伊州也没在宁知越脸上见到过的,但那张脸……救他脱离苦海的那张脸,他一直记得。
竟然是宁知越……
他初时还不敢确定,本想上前去问问,宁知越已转头与两个小童说了句什么,继而飞快地往村中跑去,人不见影了,她的声音又从村子上空飘出:“这儿,我在这儿……”
声音间断了一会儿,像是在回答什么人的问话,她极力辩解着,声音又离村口近了些:“没去……天这么冷,地都冻住了,我去山里做什么……”
……
“……真的,我也觉得怪呢,这雪积了这么厚,竟还有商队经过……我就是好奇,去看看他们都卖些什么,一会儿就回来了,没想到你这个时候回来了……”
宁知越的声音越来越近,石僧几乎可以确定就是她,与她回应着的那个声音也渐渐清晰,他也印象深刻,确是虞循无疑。
石僧惊喜地拖着两条腿往村口挪去,展眼便见宁知越被一件雪青色斗篷罩住全身,她攥着虞循的胳膊,急不可耐地拖着他往外拽。
“快点……待会人要走了……”
话音未落,宁知越与石僧都看到村口立着的他,脸上有片刻愣忡,石僧后知后觉想起自己脸都被遮住,忙扯下风帽,露出一头显眼的红发。
宁知越认出他来,惊奇地呼了一声,“呀,怎么是石僧……”转念想起自己什么,瑟缩着往身边看去,虞循也无奈地看着她。
宁知越嘻嘻一笑,无辜地眨眨眼,转向石僧惊喜地问道:“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你竟开始行商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一挥手,招呼着石僧与几个同伴往村子里去。
他们在村子里有一个单独的院落,院子方方正正,正中两间挨着的屋子是两人的卧房,左边一间小屋连带一片茅草青瓦搭建的棚子,右侧也有一间屋子,用作书房。
石僧进院便瞧见棚屋下架着层层的簸箕,宁知越说,那时他们之前晒草药的,天冷了,便都收起来了。
进了屋,虞循便去厨房烧水热茶,宁知越则在屋里拉着他问东问西,打听玄素与姜盈盈、还有她阿爷与阿弟如何。
石僧如实回答了,还将自己第一年行商时先后遇到宁知容、姚琡、阿商和周陆然的事都说了。
提起这些旧人旧事,她脸上没有丝毫黯色,讲述这两年的经历时也是眉飞色舞的。
宁知越说,绕开蜀州后,他们便往北走,本来北边也不安稳,不该去的,但虞循说起邢州是他们初次见面的地方,她也在邢州结识了周熙然等一群朋友。虞循本想带她回来看看,有周熙然和她们的闺中好友陪着她,也可让她开心些。
只是他们没想到,那时因狄人出没,邢州不甚安稳,周家已从邢州举家搬迁到京城避祸,周熙然那群伙伴们也走的七七八八。
没了熟人,他们又商量着往南走,先去越州,再回振州看看,倒没料到途经这座赤石村时,就留在此处了。
那时已是凛冬,战乱之中,城里城外许多人都背井离乡逃命去了,留下来的多是年岁长的老人。
赤水村也不例外。
留下来的老人年岁高,身子羸弱,冬日里吹了会冷风便伤寒加身,卧床不起,都是顽力撑着,挨过一日是一日。
乱世里难有生计,这些人没银钱找大夫,去了城里也寻不到大夫踪影,请不回大夫,就只能继续捱着等死。
虞循会些简单的医术,普通的风寒发热尚能治一治,他俩瞧着这些老人可怜,便留下来照料,想着至少帮他们熬过这个冬日。
但后来的形势由不得他们决定。
此后每日每月,因战火流离失所的流亡者数不胜数,在远房还有亲眷的尚可前去投奔,孤苦无依的就只能四处漂泊。
见此惨像,虞循便与村里人商量,将那些无处可去的人收容到村子里,安顿在无人的空屋里住下,虽难抵祸乱,但到底是一处安息之地,也能勉强度日。
宁知越起初不大愿意,青予这一前车之鉴带给她的伤痛并未消弭,没人能保证救下的这些落难者会不会在缓过劲后朝着他们咬一口。
虞循没与她说道,只与她在村口看着来往的难民。
那些人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衣衫单薄沾满尘土,有的衣不蔽体,冻得青紫生了冻疮的手脚裸露在外,还有的瘦骨如柴,双目无神,鼻唇边吐露的热气微弱,恍若被驱策的行尸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