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的那苦药汁里有味药稀缺难得,母亲对他交代了一句便出门去找药了,留下青涿独自在黑黢黢的封闭房屋内再度睡过去。
这病正在攻击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连皮肤也好似一寸寸变得纤薄脆弱,里面的红肉暴露在空气中,连被褥浅浅擦过也会引起刺痛火辣。
于是他的身体选择了沉睡。沉入梦境、溺于幻象,苦楚便如烟一样消散了。
青涿中途醒过来几次,因为见不着光,看不到钟表,对时间的流速也就模糊起来。
即便醒来了,也极少能看到母亲。若是看到了,那就是母亲熬好了药,等着他喝。喝完后困意又层层叠叠上涌,然后继续循环似的昏睡过去。
绝大多数时候,暗沉沉的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目之所见一片漆黑,寂静得没有任何车流人声,好像被人关入了一只小匣子里,又被粗心遗忘,远远地被世界抛弃到空寂寰宇之中。
时光仿佛凝固住,他再也分不清日月,分不清自己在床上躺了多久。
或许一周,或许一个月,或许一年,又或许更久……或许,他已经到了不惑之年,只是因为屋内没有光和镜子,让他看不到头上生出的白发、脸上堆砌的皱纹。
也不知多久过去,他的身体竟在这种绝望无解般的情况下逐渐好转。
清醒的时间似乎长了些,骨髓筋肉里的痛感也到了可以忍受的地步,流鼻血的症状也不再频发。
因此,当又一次在黑暗中捧过滚热汤药时,他沙哑出声。
“妈妈,我今年…多少岁了?”
母亲被逗得乐不可支,纤瘦的身体笑得不住颤抖,道:“我这么聪明的小涿怎么病傻了?现在是你十五岁的春天了,不信的话,摸摸你的头发呀。”
青涿抬起酸痛的手臂,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比刚生病时长了些,大约有一根手指的长度。
“是哦。”他有些愣愣地放下手。
原来自己只是病了一个冬天。它只是相比于他此前度过的十三次冬季更加漫长一点罢了。
“妈妈,你感冒了吗?声音怎么有些沙哑。”病稍好些,五感也恢复了一点敏锐,青涿听出母亲话音的别扭,闷闷问道。
“是有一点,没事,妈妈在喝药呢。”母亲满不在乎道。
“哦……妈妈,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
有一只手抚上他的头发。
这件神秘的屋子仿佛能清除一切杂质,一个冬季过去,他依旧身体光洁,发丝柔顺。
母亲将他拢进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头顶:“快了,小涿……等你能自己下地,走出这个房间,我们就回家。”
意识清醒过来,青涿很难再像过去那样一睡睡上一整天,那些躺在床上的空洞时间便越发难熬。
母亲说黑暗的环境更有利于他养病,因此房间仍然长久暗着,但她给他带来了一只琴。是那种小朋友会玩的塑料玩具,很轻很小,按下按键会发出没什么质感的音色。
青涿没有练过琴,更没上过专业的音乐课,他只会一个一个按键按过去,找到想要的音节后再重头开始尝试,以此拼凑出曾听过的旋律。
先是母亲常哼的小调,再是电视上的广告歌,最后是音乐课本上的那些曲目。
想到音乐课,他便遏制不住地开始想念学校,更准确的说,是学校里的人。
比如金辰。不知道家长会过后这位朋友还好不好?母亲有没有为难他,他有没有开始讨厌自己?
再比如周沌。
说来,他与周沌相处的时间太短了。相较于这漫长的冬季,他们甚至只认识了短短一周半。
对方那么受欢迎,会不会已经结交了更多朋友,忘记了古怪而孤僻的自己?
青涿想过向母亲请求打一通电话给周沌——家长会那晚,周沌给了他家里的电话号码——但他又打心底里畏惧着那种不如人意的结局。
想着想着,在无数次练习下早已熟稔的曲调忽然按岔了一个音。
好消息是,留给他胡思乱想的时间不算多。
一周内,疼痛慢慢弱化,从每踩一步就如走在针上的刺痛退化成踩在不那么平整的石头路上的钝痛。
疼,但勉强能忍。
青涿兴奋极了,他在黑暗中赤着脚下地,像是刚学走路孩童扶着墙壁,一边走一边疼得呼哧抽气。
母亲在这时恰好回来,他迫不及待地向她分享了这个令人激动的消息。
“太好了。”母亲也露出由衷的笑,“那你自己走过去,把门打开吧…然后,我们回家。”
【回家】,这个词恍若有魔力,第一次如此吸引着青涿。
他扶着墙蹒跚着,一步一步,从遥远的床那头走到门前,用力按下了门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