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太学生时,众生故意当着段不循的面问谢琅,“清和如何看山西奴变?”
他性情孤直,不顾当时定论,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直言“若非主子欺人太甚,下人岂能如此?我看这奴变也是情有可原。”
只这一句,便令二人结为莫逆,这么些年肝胆相照,情同手足。
谢琅目光怅惘,显然也是想到了此处,不由开口道:“兄长是个胸襟开阔之人,豁达远在我之上。”
段不循摇头而笑,“这你就说错了,我从来都是个恩仇必报之人。”
仇我者,睚眦必还;恩我者,死生以报。
谢琅蓦地看向他,便见他面色沉毅,语气郑重道:“祸不及妻儿,你家中老小须得早作安排,莫要等到天崩地裂的那一刻才后悔莫及。”
“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是山雨欲来,是大厦将倾!”段不循眸光转厉,忽然走上前来,语气又急又快道:“清和,正月十六朝会之前你再递一封折子上去,自劾己过,求一个降职处分,这一灾或许就能躲过了。”
谢琅被他的话说得心中悚然,平静后却以为他这是危言耸听,“笑话!我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履行言官职责而已,若真如此岂不沦为笑柄?兄长不必多言,我心中有数。”
他转身而去,行走在高墙夹逼的窄路之上,肩背挺直而单薄,在积雪的映衬下显得有些悲壮。
很快,谢琅的身影消失在段不循视线尽头,与远方幽蓝的雪色融为一体。
正月十六,君王不早朝的规矩从隆万传至昌启,唯有正月十六这日例外。
段不循一直派人在大明门前盯着,一有动静立即回来禀报。直到晌午时分,朝中未有只言片语传出,他心中焦灼不已,正欲亲自出门探听,一脚刚跨出门槛,便见到有一个人正笑眯眯地站在门口。
郑珏只身前来,只穿了身家常打扮,一见人便和颜悦色道:“哎呦,看来我是来得不巧了!”
段不循心里有根弦忽地断了,直觉想要探听的消息已无须再探,面上却扬起一个十分通达的笑,“公公哪里的话,快请。”
郑珏在天宝阁二楼落座,环顾一圈笑道:“上次来这儿还是几年前,你这里的东西倒是没怎么变。”
段不循着人上了茶水点心,闻言亦笑道:“这几年生意不好,教公公见笑了。”
郑珏展颜,“旁人我不敢说,你段不循我还是知道的,若是连你的生意都不好做,我大明朝岂不是没有会赚银子的人了?”呷了一口茶又道:“尊夫人的身体可大好了?”
段不循抱拳道:“公公抬爱,不过是露水姻缘罢了,不循惭愧。”
郑珏面上笑意愈盛,指着人摇头道:“果然是风流浪子,这话若是被你那夫人听到了,也不知她是该伤心欲绝还是感动不已?”
段不循一哂,“女人而已,公公说笑了。”
郑珏敛笑,“你大可不必如此防备我,你老师是你老师,你是你。咱家虽是个中人,却也并非歹毒之辈,晓得祸不及妻儿的道理,再如何也不会对一个女人下手。”
话音刚落,冯时上楼来,与郑珏行礼后,附耳与段不循说了句什么。
段不循听后却是浑身松弛下来,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淡淡道:“公公今日前来,想必不是为了闲话家常的吧?”
郑珏却像是决心将家常拉到底,“都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我看你那夫人倒是没有选错人,你这般护着她,为了她煞费周折,又肯将生死置之度外,也不枉她跟你一场。”
临走前郑珏拍了拍段不循的肩膀,“不循,情义二字不到抉择关头显现不出。我欣赏有情义的人,不忍看你明珠暗投。何去何从,你好好想想。”
段不循二度迈步出门,却是又遇见了熟人。这回不是将他堵在屋里,而是客客气气地与他说:“少爷留步,相爷请您到府上去一趟。请——”
段不循眸光掠过刘管家身后七八个带刀侍卫,轻笑一声道:“老师还怕我跑了不成?”
刘管家依旧笑道:“今时不同往日,相爷也是担心少爷的安危。”
入得刘府,段不循开门见山,“诏狱不是人呆的地方,老师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刘阶被他问得面色怫然,“不过是一时之败就教你乱了阵脚,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
“一时之败?”段不循不由笑着反问,“我只怕是一溃千里不可收拾!”
“那你想如何?”刘阶压抑着怒气反问。
段不循昂然无畏,沉声道:“如今能救清和的就只有老师,若是老师撒手不管,他就只有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