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抵赖,说自己对接下来的事态全无觉知,若果真如此,当日他便不会急着呵退静临。
如今想来,不过是在那一时刻,他并没把两个伶人的性命当回事。在他内心深处,她们的人生并不如几万吨盐引重要。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贵人谈笑间,小民灰飞烟灭。
如今,他终于还是活成了这种贵人。
水生玉官惨烈的自戕被北京城的冬日无声地埋葬,段不循心底深埋的“顺子”被拉出来,瘦骨嶙峋的少年遭到反复鞭尸。
孟沅君看到段不循的眼睛红了,心头的不快变成了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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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名安特意寻了个静临和银儿都在的时候来到了玉颜堂,手里大包小裹地提着东西,花花绿绿的,有吃有喝有穿有玩,和以往一样,是三个人的分量。
“追求姑娘的把戏都与他爹一样,”静临心里泛着酸,与银儿一起接过。俩人不知趣地杵在当场,全然没有回避的意思。
名安只得上前一步,与翠柳隔了半尺,“我有话想和你说,出来一下。”
他嗓音压得很低,翠柳蓦然发觉,这小子的公鸭嗓已经悄悄地润开了,还怪好听的。
静临与银儿的目光在拱火,什么话不能在这儿说,有了男人忘了姐妹是吧?没出息的小蹄子。
翠柳脸红起来,“什么事呀,就在这里说嘛!”
名安为难地给她使眼色,“真的要在这里说么?”
静临隐隐猜测,这小子今日想说的话属于非礼勿听的范畴,看了银儿一眼,显然她也是这样想的。
俩人相视一笑,打定主意,绝不挪步。
饶是早就与翠柳情投意合,往日也不少在静临和银儿的眼皮子底下与她眉来眼去,名安此刻还是觉得紧张。
万一这憨货嘴犟不答应呢,到时候可就下不来台了。
潮汗湿透了全身,在厚厚的棉衣下形成了一个蒸笼,熏得腿肚子直突突,胸口咚咚地响。
半天,他张了张嘴,准备背诵酝酿了一宿的话。
段名安倾慕姑娘已久,愿与姑娘结成秦晋之好,做一对白头偕老的夫妇,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紧张太过,嘴一瓢,却是漏出了实话。
“夜长梦多,就是煮熟的鸭子也会飞哩!翠柳,我想赶紧把你娶回家,你答不答应?”
这完全是从段不循与静临二人身上得到的启发。
翠柳“啊”了一声,飞快地扭头看了静临和银儿一眼。
这俩人板着面孔,显然忍得十分辛苦。
翠柳面皮儿臊得发紫,将头一昂,“谁是鸭子?!我、我是要嫁给当官的,做官太太的,可不想嫁给一个跑堂的!”
名安说错了话,觉得大势已去,委屈得臊眉耷眼,“我不是跑堂的。”
翠柳心疼坏了,“……那也不行,我发过誓,以后一定要当官太太的……”
“一定……得是官太太?”
“嗯。”
翠柳点头,心说也不是非得做官太太不可。
“好吧。”名安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你等着,我这就回去跟我爹说,明儿起我就不做生意了,我要进学堂念书,等中了进士就过来娶你!”
翠柳又“啊”了一声,面上的羞臊已经变成了羞恼。读书,还考进士,那得多少年啊?!亏他说得出口!
“行啊,一言为定。”
名安得了回复,心里却不安稳。翠柳从前快言快语,自打和他好了,渐渐就学会了阴阳怪气。
这答复就说得阴阳怪气,名安头重脚轻地往外走,心里还琢磨着这句话,不防一脚踩到翠柳早上倒水结成的冰面上,摔个大马趴。
屋里爆出滚滚笑声,大浪拍岸一般朝着名安打来。
名安羞愤交加,连滚带爬地起身,一刻不停地去找他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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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考功名?”
段不循挑眉,着实有些惊讶。
他这偌大的产业是打算给他的,说句富可敌国也不为过,为什么要考功名?
名安却郑重地跪下,“爹,这不是我心血来潮,我早就有这个念头了,所以才总缠着谢三叔!之所以没说,是因为、是因为……”
他嗫嚅半天,还是没敢说出这句话。
段不循板起脸,“是因为我弃儒从商,你怕我不高兴?”
名安点点头,心里又补了一句,“冉娘子弃了你,我也弃了你,心里不落忍呢。”
他将读书和经商理解成互斥的两条道,一条道上站着谢琅,一条道上站着段不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