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儿望着这熟悉的红色光晕,仿佛也看到了往后无数个安详宁静的上元夜,嘴里便长吁出一口气,方才被高高吊起的心稍稍落下了些,推开门,几步跑进去,一反常态地嚷嚷起来,“娘!”
“娘,我们回来了!”
静临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尖声弄得心头一凛,目光紧追着她的脚步,紧接着,便在门里看到了许多人,十几个衙门皂吏,拥挤在往日生意清冷的小小茶棚里,像是冷硬的黑色石头强横地塞满了一个小竹篓,而石头之间挤压着的,是一尾失了活气的鱼般的王婆,正睁着一双干巴巴的死鱼眼,悲切而无力地怔望着银儿。
“娘!”
银儿怪叫了一声,扑上前去,试图从两个皂吏手中拉出她的娘亲。
那两个皂吏想要推搡,因得了李捕快一个咳嗽,方才任由这对母女抱在一起。
“王婆,话我已经跟你说明白了,跟你闺女好好说说罢,动静别太大,闹到街里街坊都听见,丢人现眼的可是你们自己。”
话落,他便招呼着人,在茶棚里喝起热茶来。
一个皂吏粗手笨脚,提着热水铜壶倒茶时胳膊肘没长眼,摔碎了平日里常用那盏青色缠枝莲纹茶壶。
那是翠柳的爱物,平日日总要勤加刷洗,不肯留有一丝茶渍的。
见了这光景,她手中的兔子灯便突地跳起光晕,人也要往前去。
“翠柳!”
静临低声喝住她,随即皱眉道,“趁街上不禁夜,出去再买一只招待官爷。快!”
这最后一个字急促得如同军鼓,令翠柳从愤怒的情绪中猛地清醒过来,一下子便晓得了静临的意思,是要她去搬救兵。
静临则收敛了心绪,款步走到李捕快面前,甜笑一声招呼,“李大哥来了,什么事啊?”
她与李捕快有过几面之缘,此时便指望着他能看在段不循的份上,给她几分薄面。
今夜这些人来者不善,银儿或许有难,静临便顾不得拎清自己与段不循的关系——即便是他要她以身相许,那也没什么,不过是身子而已,权当是被狗咬了,与银儿和王干娘的安危比起来,贞洁本就是什么都算不上的!
“站住!”
李捕快先是喝止住翠柳,随后方才扯出一个客气的微笑,话也说得十分明白,“这事与娘子无关,娘子勿要难为小人。”
段不循又养了一个红萼在乌义坊,冉氏早就是旧人了,旧人的面子么……就只有这么大。
静临心知事情不好,却仍不肯放弃希望,便装作毫不知情,继续强颜欢笑,问道:“银儿和王干娘是犯了什么事么?大过节的,也教我们安心过了今夜,明日再去衙门不迟呀!”
李捕快嗤笑了一声,轻蔑地脚到头看了她一眼,摇摇头走开去了。
意思十分明白:别跟我在这揣着明白装糊涂,也别耍什么花招,否则引火上身,就别怪我翻脸无情了。
屋里,银儿的嘴角被王婆一巴掌打出了血。
随即,嘴角便火辣辣地痛了起来,这滋味令银儿感到好受了许多,像是罪孽得到了报应一般,稍稍心安。
可是王婆打完便后悔了,这么多年了,这是她头一回打银儿,竟就下了这么重的手,将她打成了这个样子。
该死的人是她自己啊,好好的孩子,白雪一样的小生命,是她这个做娘的没教好、没养好,才教她走了歧途!
王婆想着,便又扬起手,用更大的力气,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银儿再也受不住,跪着抱住她娘的腰,嘴里含混不清地,一声声地叫着娘。
娘俩身旁的桌子上,一枚黑乎乎的小盒子紧闭着,里面躺着两丸药,那是李捕快带来的。
衙门的人说了,当着他们的面,服下堕胎药,这事就当没发生过,往后她嫁人生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谁都不会知道的。
银儿不甘心,可是也早有预感,曲炎是骗了她,是要对她始乱终弃了。
对于腹中的孩儿……孩儿这个词显得颇陌生,她即便是在心里想着也觉得羞耻……对于孩儿,她自己还总觉着自己是个孩子,孩子怎么会对另一个孩子生发出母爱?那母亲般的感情是她现在还不具备的,只是照猫画虎一般,偶尔回想起幼时从娘亲那里得到的温柔抚慰,便觉得自己也是有能力照顾好另外一只小生命的。
现在曲炎要她堕胎…凭什么呢?孩子又不是在他的肚子里,而是在她肚子里的呀!
虽是这样想着,可银儿到底还是屈服了,她哭够了,便半是求饶、半是安慰地与王婆道,“娘,就依他们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