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能没认出他的女儿?
一群人围在榻前。
军医收回了诊脉的手。
“可还好?”
“劳累太过,须得安生修养,且先叫她睡着,我写几张补方,待醒了,煎来吃……不过,实在亏损得厉害,便是吃了药,只怕……也免不了损伤……”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寒昼将紧攥着的手慢慢松了,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对军医道:“还请多费心。”
军医连称不敢,看了一眼帐中的人,道:“如今时候,清净为要,这许多人……这等情形,一时半刻想必是醒不过来,还是先退出去吧!免得打扰。”
此刻在这大帐里的人,无一不对钟浴关怀备至,听了军医的话,无需多言,须臾之间散了干净。
寒昼留到最后一个。他先是小心地整理了被衾,用布巾在钟浴的唇上淋了几滴清水,又默默地在榻边看了一会儿,最后才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大帐。
以大帐为中心,二十步以内不见人影,也不闻声息。
暮秋时节,天高云淡,日光是明晃晃的金色,闪花人的眼。
二十步之外,那小孩子仍旧在她乳母的怀里,天光映照,她的脸模模糊糊,看不很清楚。
她不是像梦里那般在笑。
是因为像我。
我的女儿。
他的额头渗出细汗,眼前又是白茫茫一片。
“你为什么还站在这里?你不过去?”
过去,当然要过去。
他摇摇晃晃地走。
芳苓看见寒昼过来,微微一笑,低下头对怀里的小孩子讲,“快看,父亲过来了,是阿是的父亲,他见到你,高兴得快要变成个傻的了!”
这句话说完,寒昼正好走到了跟前。
芳苓笑眯眯的,轻快地道:“真是想不到,这时候就见到了,原以为还要好些时日要等呢!可见是你们之间亲缘深厚。”
寒昼盯着小孩子,咽喉处轻轻地吞了下。
模样有些呆。
芳苓忍不住笑,“四郎,你真成傻的了?”
“她有名字吗?”
“怎么没有,她才生下来,濯英就给她取了名字,叫阿是,‘是非分明’的是。”
“阿是……好名字。”
“她母亲取的,怎么会不好?四郎,怎么一直站着?不来抱她吗”
当然想,只是。
“……她不认得我。”
他怕吓到她,要是哭起来……
只是这样想,心就疼了起来。
“她不哭的!天生的有胆量,不怕生人,而且你怎么会是生人呢?你是她的父亲呀!”
“可是……我不会抱小孩子,要是……”
“不会你要学呀!你是做父亲的人,怎么能不会抱小孩子呢?很简单的,你先伸手……”
寒晳没养过孩子,也不会抱,芳苓教寒昼的时候,她也在一旁学,学得很认真,仿佛她的怀里真有那么一个孩子似的,使女们看她这样笨拙地在动,都忍不住,悄悄笑了起来,渐渐的,连寒晳自己也觉得很好笑,收回了胳膊。
寒昼这时候已经很得真传,颇有那么几分样子,阿是也果然如芳苓所说,天生的有胆量,一点不见怕,还是那副冷淡神色。
一名使女忽然道:“我还是头一次见四郎笑,我真以为他天生不会笑呢,是以向来不敢亲近。”
另一个使女附和:“我也是从来不见四郎笑过,他总是一副冷情样子,实在叫人心悸。”
寒晳笑道:“哪有人天生不会笑的?四郎他……”
不但笑,还会哭呢。
是什么时候他既不再笑也不再哭了呢?
父亲接回了三郎,一颗心整日悬挂在这个可怜孩子的身上,自己的孩子却不闻不问,见到了,说起话,也是三句不离侄儿,于是四郎很少出现在父亲面前了,父亲也不来找,去找母亲,母亲也没有心力,她和父亲争吵,为父亲外头那些风流韵事,尽管只是捕风捉影,可就是要吵,她实在太爱父亲,心里眼里只有父亲一个,父亲的那些事,于她而言就是天大的事。就是这样,四郎不再笑也不再哭,后来连话也不爱讲,总是沉默着做自己的事。寒晳做过努力,可是不见成效,后来她出嫁,到真陵去,更是无计可施。
好在尽管只是一个人,他也长成了卓尔君子,只是吝于言辞而已。
他是真的很喜欢濯英姊,甚至会为她难过。
他是比世人通透些,想要就去追逐,旁的都不管。
现在连孩子也有了。
他当然是肯对孩子笑的。
是了,父亲。
这一瞬间,寒晳猛然想起自己的父亲来。
她高兴得太过,连自己的父亲也忘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