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里还提到,他多次要求见一见养老院的院长,但是都被拒绝了,写到这里他的笔迹变得重起来,笔锋刺穿了薄弱的纸张。
最后,是一篇报道的标题。还没有写完,就戛然而止。
翟诚岳的逻辑非常清晰,细节也很严谨,在他不清楚的地方,他都会打上一个问号,在看笔记的申路河眼里,那遒劲的弯就像扎在他心上的镰刀,墨色覆盖不住干涸的血:那些问号,再也不会得到回答了。
翟望岳看着哥哥留下的东西,恍惚间居然以为自己抓住了那个飘远灵魂的一角。只是他留下的东西过于触目惊心了,把他的死亡都变得幽深。
他对着申路河,又像是对自己说:“……如果这是谋杀,我知道杀人动机了。”
申路河合上笔记本,他比翟望岳更看重证据,不能随意地下定论:“就是因为鸿光养老院的事情吗?”
在这之前,他确实不清楚鸿光养老院的情况,太少的媒体会把目光涉及这个话题,它在犹如一个个重磅炸弹的其他社会新闻中也无法炸起多大的水花——那些老人,从来就不是舆论的重心,声音的来源。只有透过层层的表象,才能接近触目惊心的真相。
申路河对鸿光养老院的印象来源于他去那里送过世的老人。他在脑子里排了一遍那些名字,将他们和翟诚岳笔记里的比照,居然真的有部分的重合。
第9章
申路河再次翻开笔记,手指点上纸面,喃喃地念出了声音:“王兰芬,周德峰,梁永初……”
大都是无儿无女的老人,有少部分是儿女在外地或者国外,来不及处理后事,甚至都来不及回来一趟。仪式已经简化到不能再简化,灵堂里冷冷清清,申路河与他们素不相识,但最终还是他这个陌生人为他们整理仪容,再送最后一程。
只是他不是法医,凭借他的专业技能,也不能够从老人的表情上推断生前经历过什么。
翟望岳等待着他给出什么重要的线索,申路河摇摇头,神情里充满无奈。
他是个温柔的人,但平时笑起来的时候笑意虽深,但只够勉强堆积在眼角,很少蔓延到其他地方,过滤了笑意,却还是敷着和煦的底色。
脸上的肌肉动作不多,平平整整的,凝固了一层静气,只要提到他的工作,他惯常是这样的表情。申路河道:“我送走的那几个,都没剩下几个亲戚朋友了,自然不会有人对养老院的事情寻根究底。”
仿佛就算远离了他工作的的殡仪馆,提到他送走的逝者时,依然显现出淡淡的哀悼和忧思。不仅局限自身,也能感染周围的人。
申路河补充一句,轻轻地叹息:“走得都挺安详的。”
翟望岳停顿一下,申路河这样的人,似乎天生地就能把别人铁石一样的心肠软化,将共情移到他目光所指的位置。
“对了,梁永初,梁永初……”申路河的思路忽然在这个名字上卡住,似乎大脑也在无意识间提示他注意这个名字。他在养老院还算有几个朋友,在老年大学学书法和国画,于是包揽了挽联的写作,同时垫上一点钱,不说多了,至少可以给地下的老梁多点钱花,多个房子住。
如果说殡葬行业有什么意义,那对于生者的意义一定多于逝者。那些繁复的礼节和仪式其实都在表达同一个意思:生者的悲哀和挂念,希冀着死亡并不能斩断情感的维系,安慰着自己逝去的人以另一种方式存在,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送行那天,他们用布满皱纹的手,抖抖索索地将叠好的纸钱扔进燃烧的火中,火焰舔舐着锡箔纸的边缘,银亮的颜色逐渐翻卷成枯槁的棕褐色,越来越黑,然后蜷缩成一团冒着火星的纸灰,老人摇头惋惜道:“有个人最近经常来看老梁,也不知道和他什么关系,原来以为有什么着落了,没想到还是……唉,造化无常,这个年纪了还是仔细着身体……”
“我知道,年纪不小了,说是老梁儿子,也过得去。不过他今天怎么不来了?”
“不清楚,那人一直挺神秘的,来了,和老梁待了一阵就走。也不知道干嘛的,从哪儿来。哎我今天药忘吃了……”
浓重的烟雾弥漫,老人被呛得咳嗽,申路河上前把他们带到上风口,耳朵里只刮到这么几句,正好香炉里的香快要燃尽,就没有将注意力再放在老人的闲天上。
当晚,当守夜的人群都散去之后,申路河见到了那个不速之客。夜里很黑,他只看得见那个人佝偻的脊背,他在炭火盆前缓缓地跪了下去,怕人知道一样,左右看看,像尊雕塑一样,沉默了一会儿。
申路河看不清他的脸,然而那种如山的默哀压得他喘气都不那么通畅。他没见过那个男人,这么远的距离也不可能辨认出来,然而他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去,鞋尖踢起一点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