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峥神色依然无温,只略动了动唇,道:“舅舅。”
被云峥唤做“舅舅”的中年男子,再讶然地瞥了下云峥身后的简陋酒肆,“你在这地方喝酒?”惊讶地问了这一声后,男人目光又移至云峥身旁的我身上,问道:“这位是?”
我是与云世子毫不相干的人。就要作路人状,直接走开离开,然而我才神色漠然向旁走了半步,手就忽然被云峥牵拉住,云峥一手紧紧攥着我手,并不看我,目光直视着前方,回答他舅舅的话道:“这是虞嬿婉。”
“……虞……嬿婉?”男人似在哪里听过这名字,又一时想不起来,面上浮起疑惑之色,而目光盯着云峥紧攥着我的手,面上狐疑之色更重。
我拼尽全力想要将手从云峥手里抽离,却怎么都抽不开时,竟听云峥为他舅舅解惑起来,嗓音清朗淡然,“虞嬿婉,谢侍郎的继母,谢尚书的遗孀。”
马上的男人立即神色大变,似陡然被一道惊雷砸在他天灵盖上,他惊得一时话都说不清楚了,瞠目结舌地道:“你……你……她……她……”
瞪着眼结巴着吐了几个字后,男人略微从震惊中回神,然而神情更是不敢相信,更是痛心疾首,“子峻你怎可与她一起?!”男人朝四周看了一眼,连声催促云峥道:“快放手!快与我归家去!”
暮时街上车马本就不少,四周早有人朝此处看了过来,并窃窃私语。我的心急得像是在油锅里熬煎,可恨那只被云峥紧攥着的手怎么都挣不开,好像云峥的手臂是条藤蔓,从生根时就与我紧缠在一起,到死不会分开。
云峥语气淡然,神色亦平静,但这淡然平静下却似是隐藏着巨大的疯狂,他静静地看着他的舅舅,语气亦再寻常不过地回答他舅舅的话道:“为何不可与她一起?我喜欢她,我云峥只喜欢她一个。”
马上的男人已是惊得面色死灰,似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而周围原是窃窃私语的人声,如冷水投入了油锅,陡然间鼎沸炸腾,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目光似利箭射向我与云峥,他们口中不断说出的“云峥”和“虞嬿婉”的姓名,似一柄柄可畏的尖刀插在我和云峥身上。
我手足冰凉,通身血液似冻凝结在骨子里。云峥在暮色中转脸看向我,眸中映着最后的暮晖,如冰下燃火,身后是将落的夕阳。燃烧着的太阳,温暖明亮,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但太过灼热,会令人不禁忧心那炽热会将彼此都灼伤,最终玉石俱焚。
那一日,我几乎是落荒而逃了,然而致命的流言很快在京中传了开来,我人在谢府棠梨苑中,数日未曾出门也不问外事,但可想象如今谢府之外、京城之中,是如何的议论鼎沸、人言可畏。
过了这一阵就好了,新鲜事总会被新鲜事盖过,只要我不再见云峥,渐渐世人就会放过这件事、遗忘这件事,云峥也会不再被流言纠缠,我只是云峥人生中年轻轻狂时的糊涂一笔而已。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世人应也能理解这一点。只要时间久了,流言淡了,一切就都可过去,云峥的人生远大长久,这一笔糊涂事对他来说,就似衣裳上的尘埃,掸掸就落了,他照旧可如从前光风霁月、矫矫不群。
这一夜,我人在棠梨苑中,因如抚琴看书之类的事,皆不能使我心静,就走至书案后坐下,提笔给萧绎写信。
萧绎是这世间对我来说最特别的人,他的近况是我最关心最在意的。就在信中殷切询问,并叮嘱他要照顾好自己,细细地说了许多日常琐事,连冬日早晚要多添衣裳,冬季应食枸杞百合滋阴润燥等事,都不厌其烦、一笔笔地细致写在纸上。
从前如此给萧绎写信时,我定是心无旁骛,就好像萧绎坐在我面前,我正在和他说话,能笔下源源不断地写上个把时辰,然而今夜,我的笔总是写几笔就停顿,明明心中并没什么事,却像有什么横亘在我心里,跨不过去。
我执笔怔怔地坐在书案后,不远处的小榻边上,困倦的绿璃早已枕臂伏睡进入梦乡。室内静得很,只有火盆里炭火偶尔发出的“哔剥”声响,就似那间山神庙里柴火静烧时,令人恍惚好像身在山神庙中,庙外风雨飘摇,从泼天泼地的呼啸,转为淅淅沥沥的细雨,丝丝绵绵地落在瓦上窗边。
似真有雨,就在此时此刻,就在窗外,轻轻细细地打在窗上。还是雪,这时节大抵是雪,如今是何时节,窗外是雨还是雪……云峥,你告诉我,是雨还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