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为她母亲在落泪,而是为旁的事,他看得出来。眼前的她,不似新婚时眸中带笑,她神色悲伤、容颜憔悴,似有深深的疲惫感从骨子里透出,她像是受到了重大的打击,眸中不见从前的生机,心灰意冷。
传言为真,云峥伤了她,婚姻伤了她。心中痛怜她时,他亦对云峥感到深深的愤怒。然他同时,好像又是在怨恨他自己,对他自己感到愤怒。
他亦曾深深地伤害过她,如今有何脸面和立场来指责云峥。如他当年不退缩,与她结为连理,如今一切都不必发生,最先使她落泪的人,是他。
早在她离开时,他就将所有与她相关的旧物都收了起来,从法源寺回到谢府后,他打开那一只只箱箧,看向那一件件旧物,手抚过她为他补织的衣裳,拿起她曾送给他的那只小面人。
深夜无人时,他问自己道,他能再有一次弥补的机会吗?
他总是迟一步,未等他能走出这一步,就有她与太子私通的流言传开。那也不是流言,后来她与云峥和离,太子殿下为能与她成亲,甘愿受贬为晋王,她成了晋王的妻子、晋王妃。
她是当断则断的性子,就似当年被他伤透了心,就断情转恋云峥,如今既被云峥伤透,断情转恋他人,也是合情合理之事,即使那人比她小上八岁,但她从来是会热烈爱人的人,她并不在乎世俗藩篱。
他默然地接受了现实,只是心中越发怨憎自己。
曾经他还能羡慕嫉妒云峥,认为云峥未似他那般承受身份和家世的重担,尽管面前也有阻碍,但云峥所面对的不似他那般沉重,遂能更快地跨越过去,能够与她结为夫妻。
然而在见太子殿下为她可放弃储君之位、承受私通骂名后,他无法再给过去的那个自己寻找任何理由。他只能承认自己的懦弱胆怯,他越发地怨憎那个卑怯的自己。
他曾想过自己能不能有弥补的机会,然如此卑怯的他,有何脸面再去弥补什么。他想他与她此生再无任何可能了,他以为他将终生悔恨孤寂,却未想到,竟有一天,她还会走到他的面前。
自在上元夜随云峥离开谢家后,她未再踏入谢府半步,但那一天,她却忽然来了,仆从通报时,他犹以为是幻听,犹以为自己是在梦中,来到大门处见到她时,心神颤震,若有恍如隔世之感。
很快,他知道她不是为旧人而来,而是为了她的丈夫晋王。为了晋王能得到更多支持,她违背了曾说过的“不会回头”的话,她回到了谢府,她甚至愿意一死,以还晋王清名。
他嫉妒她对晋王的爱,可嫉妒之余,又对这份爱观感越发扭曲。若非因为对晋王的爱,她此生不会再主动走到他的面前,更不会再亲手为他做蟹黄豆腐,在宴散后送他离开时,和他说了那样一番话。
那夜赴宴时,他将那幅荷花鸳鸯图作为了赴宴礼,既她深爱晋王,那他祝她与晋王恩爱美满。尽管他心中并不坦荡,但他想做出一副已坦荡放下旧事的模样,若他仍惦念旧事,她为了照顾丈夫的想法,也许会选择不与他有任何往来。
然而宴散后她送他离开时,却对他说,她对他的感情仍在心中没有随时光身份抹去,对他说想此后与他长相往来。她似乎不仅原谅了他过去对她的伤害,话中甚至还另有深意。
可他想,她应并没有原谅他,她应只是为了晋王。他从前就知晋王对她来说有多重要,而今晋王又成了她的丈夫,她深爱晋王,愿为晋王的将来做任何事。
她希望他表态支持晋王,而他始终没有做这件事。对比齐王、越王,晋王无疑是更好的储君,他内心其实亦认可晋王,可却始终没有做出明确的回复。
他想他谢沉的确是个卑劣的人。他不回复表态,她为了晋王就会常来找他说说话。他希望她走近自己,尽管同时清醒地知道她这样做,是为了另一名男子。他一边憎恨自己,一边又难以放下,他已孤寂太久,能偶尔和她见一面饮一杯茶说几句话就好,他不敢奢求太多。
但她却带人至谢府修整花圃,她却将那只平安符香囊重新送给了他。她竟似真的原谅了他,她说已将前事看淡,想与他重修旧好,她问他,肯不肯再收下那只香囊。
他不能再拒绝她第二次,不管如今的她是为了什么,不管收下这只香囊会意味着什么。在驿站那晚,他与她在月下洗吃槐花时,是他这几年来心中最快活的时候,那片刻的相处,让他感觉自己像是个活着的人,心在胸腔中真正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