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谢家家主,他不会阻拦,会完全尊重她的意愿,而作为谢沉呢?
这许多时日来的相守相伴,令他此前竟有种错觉,以为他会和她一直这样下去,春观花秋赏月,虽然似乎走得太近了些,但也会一直一直这样相伴下去。
他不是愚钝之人,此前却会有这样荒谬的错觉,明明她还那样年轻,可能会爱上某人,会改嫁离开,与人真正结为夫妻。这样显而易见的事,他此前竟从未想到。
思及此,他心不由坠沉下去,也不知坠到何处时,却又突然听她打趣,笑赞他生得好看,说从未见过比他更好看的男子。他坠沉着的心,陡然间又被钩提了起来,摇摇地晃在半空。
是日,他第一次背她,走在太微湖畔。她很轻,他本不该吃力,可是背她前行的步伐,却像是踩陷在落雨后的春泥地里,每一次提步都是滞黏的,好似陷在某种温热黏腻的境地中,无法自拔。
送她回棠梨苑时,天已入夜,入夜后,他循礼不会再踏入棠梨苑,就在苑门前与她道别。然而回去的他,心中始终在想她,至夜深时也毫无睡意,终是走出了碧梧斋。
他告诉自己,只是出来散散步,走走累了,就回房歇下了。可是走着走着,他却来到了棠梨苑外,他望着棠梨苑中晕黄的灯光,心思在夜色中如飘飞的萤火,隐隐约约,浮浮沉沉。
突然间,她走出了棠梨苑。他像是夜里的贼,忽然被人发现,刹那间心跳如擂,下意识想慌乱避走,好像就要被人窥见了什么秘密。
她似乎完全不知,就只是夜深出来走走,恰好看见了他而已。她和他聊了会儿花事,又与他观星,在亭中,困倦的她不觉靠倒在他身上睡着时,他呼吸在一瞬间停窒,天地寂静,满天星子的注目下,他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送她回棠梨苑,再回碧梧斋中,于室内静坐许久后,以为自己心终于澄定一些,欲宽衣躺下时,忽发现衣袖上落有一根她的发丝,乌黑柔软。
柔软的发丝似不仅缠在他的指尖,亦缠着他的心。他看向他房间的陈设,早不再似曾经的雪洞一般,架子上不仅有古籍,亦有她送的小巧陶器,陶羊、陶兔,团团卧着,玲珑可爱;书案上不仅磊着法帖、设着笔砚,亦有一小瓮清水,漂养在她所送的几朵栀子,花色雪白,香气宜人;墙上不仅悬着圣人问道图,亦有她所送的游春图,画中春色如酒,柳色如烟……
她早完全浸染在他生活中,他愈发“明亮花哨”的房中陈设,似是他愈来愈乱的心境。他想不该如此、不该如此,一直想到天将明时,可最终却还是惦念着她想要茉莉花串,让人买了茉莉花来,亲手摘了花朵、做了一道茉莉花串,着人送至棠梨苑中。
一次次的应退不退,终使事情至不可遮掩。心意相通的荷花鸳鸯图,鹦鹉清唤的一声声“嬿婉”,俱似通红的火星,最终在雷雨夜六角亭中,引燃暗火燎原。
她竟说喜欢他,她问他喜欢她吗。他无法拒绝她热烈的情意,他在人生里曾一次次为所背负的担子、为世俗规矩等压抑本心,可这一次,热烈的爱烧融了所有藩篱,他无法违背他自己的心。
然而欢愉的另一面,是深深的痛苦。他痛苦于身为谢家之后,却做下这样违背礼教的事,亦痛苦于自己不能给她妻子的身份,不能在日光下光明正大地爱他。
她明明是活得随性恣意的人,却因为与他的爱,变得小心翼翼,夜里荡秋千时不敢发出笑声,与他出门时都会戴着幕篱,平日里在人前也越发似端庄的谢夫人,循规蹈矩,贞静守礼。
她不在意为他小心谨慎、压抑本性,她会在幕篱后悄悄对他笑,她会夜色里扑入他的怀中,然而她盈满爱意的笑与吻,总似是尖刀深深地扎在他心底。
她越是替他的名声考虑、委屈她自己,他就越是觉得自己龌龊、十恶不赦。即使曾在深醉后也想不管不顾地爱下去,可他终究过不去自己这一关,他深深地伤害了她,他十恶不赦,罪无可恕。
他既无情她便休,她要回了那只平安符香囊,她烧毁了棠梨苑外的花圃,她似是有意报复他,夜夜出门与纨绔子弟厮混。他知道她在等他来,他也曾来到那酒馆外,可终究他无法走进去,走到她的身边,已经铸成过大错,他不能再错一次。
直到云峥的出现,那个曾在端阳日,引她翘首看去的人。蒋晟等只是纨绔子弟,她与这些人饮酒不过是消遣玩乐,可云峥……云峥不同,也许她会真的爱上云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