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谢老夫人的葬礼上,似是谢家仆从都比谢沉要悲难自抑,谢沉身为谢氏主人,要做的事情太多,必得如山岿然不动,才能担起谢氏的门楣与重梁。
然而此刻,夜深人静时,谢老夫人灵前,有泪水悄然无声地垂落,滚下那张雪白的面庞。
谢沉……在哭。
第56章
我想起我母亲去世的时候, 在我母亲的葬礼上,在人前,我只是红着眼睛, 一滴眼泪都没掉。
我冷眼看着我生父面上虚伪的悲伤,径在我母亲棺材前和他吵了起来。在来吊唁的宾客前,我撕开他虚伪的面目,讥讽我生父既在我母亲生前做下种种负心无情之事, 又何必在人死后惺惺作态。
我生父在人前跌了面子,气急地痛骂我“不孝”。围观人群也都说我“不孝”, 说我这女儿在生母葬礼上都不知哭一声,说我在灵前忤逆生父, 吵得生母地下不安,有违孝道, 让我快些给我生父磕头认错。
我自不会磕头认错, 不仅将我生父骂了一通,连带着那些拿孝道来压我的宾客, 都通通骂了一遍。就像一只刺猬,因为心中痛苦满溢,浑身尖刺竖张,这时谁来碰我惹我, 我都要狠狠地扎回去。
来吊唁的宾客,都是我生父官场上的一些朋友。见我将他朋友全得罪光了,我生父气得要七窍冒烟, 连连顿足后,哆嗦着唇冲上前来, 就要朝我脸上甩巴掌。
我径抄起手边的灵堂烛台,在那巴掌要甩到我脸上时, 将正燃烧着的白蜡烛挥到我生父面前。
我生父不防我这般,差点被火苗烧了手和燎了半张脸。他匆匆收手,虽是愤怒至极,但看着我手里燃烧的白烛,终是不敢近前半步,恨恨地转身走了。其他宾客见我这般疯状,也都不敢再多说什么,全都散了。
不相干的人全都走光了,灵堂终于安静了时,我在我母亲棺材前跪了下来,一边默默地烧着纸,一边眼泪就无声地滚落了下来,坠落在火盆中,簌簌如断线的珠子,似是怎么都流不尽。
我在母亲葬礼上的行为,自然惹是生父记恨,后来后母在府中欺压我,我生父根本就不闻不问。我在虞家日子过得十分难受时,沈皇后令我脱离苦海、到了她身边,仿佛我是她的小妹,沈皇后待我十分亲厚。
当沈皇后因病离世时,我只觉是又失去一位至亲,心中之痛与我母亲去世时等同,在人后,也不知暗暗流了多少泪水。
但我失去两位亲人,期间时间相隔有七八年之久,虽痛犹能承受,能交给时间,慢慢抚平心中的哀伤。
如谢沉这般,在短短两三个月内,就先是失去父亲,后又失去祖母,这接踵而来的至痛,不给他一丝喘息机会,叫他一时之间如何承受。
却不得不承受,他是谢家唯一的继承人,在人前,他绝不能被悲伤击垮,太多的人在看着这两场丧事,在看他能不能担起谢家,他不能出一点错,谢家不能出一点错,悲伤再汹涌,他也需要克制、需要压抑。
只有到这夜深人静之时,他才能放任心中悲痛悄然流露些许,才能暂时放下谢家主人的身份,他就是一个失去亲人的晚辈,为父亲和祖母的离世,无言悲伤。
泪水无声地坠向烧纸的火盆,也许还未坠到盆底,就已蒸化在纷飞的火烬中。我默然望着这样的谢沉,好像看到曾经悲伤难抑的自己。
心坠沉沉的,但我也未出声安慰谢沉,只当并未看见他在掉眼泪,默默地垂下眼帘,在这寂冷的深夜里、在他身边不远,无声地陪着他,继续为他祖母烧着一张又一张的纸钱。
谢家祖坟在京城外的余山下,几日后谢老夫人出殡下葬、入土为安,十分繁冗的丧事终于结束,我想谢沉终于能歇一口气了。
但谢沉却像是一直凭一口气撑着,骤然间事情结束了,那口气也像是突然就散了。
在回城的路上,谢沉忽然就病倒了,他原正骑着马,突然马上身体就摇摇晃晃,幸而旁边侍从扶了一把,不然谢沉昏迷着从马上重重坠下,怕是要受伤的。
我这谢夫人来回是坐马车,见状忙让侍从将昏迷的谢沉送进我车厢中,又让车夫快马加鞭,快些赶回谢府,以防延误治疗。
因谢氏家风严谨,家规中不许子弟铺张豪奢,所以我所乘坐的马车大小与寻常人家所用没甚区别,空间有限,身高颀长的谢沉,不能够安然地平躺在车内,昏迷中只能蜷缩着身体,像是个怕冷的孩子。
马车疾驰,使得车身微微摇晃,我坐靠在车厢角落,默默看着昏迷中的谢沉面容,想他比我去年冬天初见他时,消瘦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