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她查到他的所在地。
无宜认真思考过他是否真的想杀她,因为这一路的追杀稍微有点用力不足。
对方已经违背无家不出仕的原则,效劳于峋阳王,完全可以上奏王上,借用王的力量来铲除她这个危险分子——无家人从来都是被针对的那一份,要么被觊觎,要么被杀害。
但他没有,他的所有行事都是在“无家”的能力范围内的,这让无宜隐隐有种预感。
他想作为一个“无家人”与另一个“无家人”当面解决这件事。
秋收刚过,空气中弥漫着轻微的尘土气。这是一种干草,灰土,动物皮毛被秋日尚暖的日光发酵出来的气味。
在这暖烘烘的,并不难闻的味道里,整个稷褐都笼罩在饱食后的梦中。
而郡守府的书房里还亮着一盏油灯。
郡守是年初才上任,郡中百废待兴,郡守府就没有多做打理,园子里没什么珍奇花草,只有一蓬一蓬的竹子长得茂盛。
刚开春时这批竹子往外发了不少竹笋,把外面的木廊顶出来几个洞。那一阵子晚上没有事务的时候,偶尔有人会看到罗郡守在后院挖竹笋。
竹笋一阵不挖就长成小竹,再不能吃,他就把它们砍下来,不知道做什么。
其实属官和百姓也不太关心郡守做什么,他爱折腾竹子就折腾竹子,别折腾人就行。
谁也没料到他折腾了几天竹子,折腾出来一个玩具似的小轮,送去了郡中的匠人手中。
“这是竹翻车。郡中农田零散,以木建大翻车靡费甚多,百姓不乐。可各家依此制竹翻车,以利耕种。”
秋后竹子渐渐变成一种浓郁的墨翠色,在夜色里簌簌如画,孤灯被半开窗户中吹来的风拉扯得摇曳了一阵,又随着窗户阖上而恢复稳定。
穿着灰布外衫的中年人从桌前起身,掩了窗户,稍稍站定一刻没有回头。
“来了?”他问。
身后默然无声,罗秋鸟转过身去。
无家的两个遗裔就在此刻对视了。
无宜并没有见过罗秋鸟,也不知道他的长相。但在看到眼前这人时她确信这正是本人。
真正的无家人们眉宇间总有一种特殊的神采,那是终日奔走的淡淡疲倦,和不为这疲倦所扰的执拗。
这个中年人长得很平凡,身形也说不上非常结实,那双隐隐有些旧疤,拇指变形的手印证了他是个很好的木工匠人。
此刻他就站在桌后,桌上摆着一只还没有拼完的木游鸟。
他们对视了一会,灯把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拖长,无宜不自觉地把手按在一边垂下的系绳上,只要她轻轻拉一下它,背后的不识剑就会散开落到她手中。
虽然罗秋鸟看起来没有任何防备,桌上也并无武器,但比起剑匠,擅长玩机关的人可以把整间屋子作为武器。
“还有其他人吗?”他口气和蔼地问,但并不要求回答,“坐。”
无宜没有坐,她仍旧站在那里。
“你是……无询天的女儿,我们还在通书信时,你年纪还不大。”
提及父亲让无宜的态度稍微缓和了一些:“我在他的书信里见过你的名字。”
他慢慢地点头,第二次指了指桌前:“坐。”
这一次无宜坐下了,但解下不识剑放在膝盖上,不识剑无法出鞘,如果遇袭她是用它作棍格挡。
“……你为什么要杀我?”在一阵无话之后,无宜选择开门见山。
眼前的中年人笑了一笑,开始慢慢地收拾桌子上的机关鸟:“因为无家将要兴起了。”
无宜看着他仔细地把那些零件卸下来,分门别类装进盒子里,像是一个稚子在收拾自己心爱的玩具。“我不明白。”她说,“你对无家有恨?”
“……并非如此。”罗秋鸟合上盖子,“我与你父亲,还有你,都很在乎无家。”
他看着她,眼睛里闪烁着灯火的光:“你觉得无家给这个世道带来了什么?又是因何没落的?”
“无家最初并不是剑匠,我们是匠人,是行于百姓之中,为百姓鸣者。王有道则献剑,王无道则诛而夺剑,无家世世代代不得入仕,因为我们是制衡皇权与官府的力量。”
无宜没有打断他,他说得没错,在最初的最初,无家就是这样一群人。
比起后世温和无害的剑匠,被夺取来夺取去的野心与祥瑞的代名词,最初的无家是不曾驯服于君的为民请命者。
“我们这么做了几代,或者十几代,世道有变好过吗?我拿这个问题问过你父亲,现在我照样用这个问题来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