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吏们倒是不干搬尸体的事情,他们有一大笔烂账要整理。这位崔县令刚刚上任时似乎还挣扎过一段时间,文书账目有一部分是清晰的,可是他放弃的速度实在是很快,到后来干脆一团乱麻,估计叫他自己来他都不知道是什么。书吏们要整理好文书,收拾好印鉴,在大军的粮草到来之前把这个城池恢复到空载可运转的地步。
崔蕴灵就是在这时候找到嬴鸦鸦的。
他看着很是忙了几天,眼下有一圈淡淡的青色,两只袖子也被墨水染了,唯一不变的是那张大脸狸花一样的圆脸,还有猫一样眯起来的眼睛。
他有些局促地绞着手,看样子是为自己这个不成器的伯父惭愧。
“嬴长史,下官实在是尽力去劝了,”他说,“但伯父他实在是无力再担当此任,留下这样的局面,下官作为崔家人也有愧在心。”
嬴鸦鸦双手袖在袖子里,面无表情地不断应答着前来找她禀报的官吏,一直到闲下来才看向崔蕴灵。
“那你是怎样想的呢。”这个女孩嘴角似乎噙着一丝冷笑,她静静地看着她。
“如今青城几乎难以收拾,伯父作为前县令又不愿意履职。下官想既然这里是伯父留下的事端,就乞请长史允许下官暂代伯父的位置,处理青城之事。”
嬴鸦鸦笑的表情大了一点,眼睛却没有笑。她这样小小的一个人儿,在露出这样表情时,身上就骤然显出与年龄不相符的压迫感来。
“你想要暂代青城县令?”
“喏喏。”
“你可看好,”嬴鸦鸦指了指萧条的街道,“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粮食,没有财货,官府也已经空空荡荡。这个摊子不是好收拾的,而一旦出了什么差错,罪责就全部在你,你想好了?”
“喏喏。”
嬴鸦鸦又袖起手来,把目光移开,过了一会才仿若闲聊一样不经意地开口:“去劝了你的伯父几次?”
“下官统共去了三次,第二次与第三次皆是与同僚一同前往劝说,可不管下官是提及家人,还是劝之以职责,伯父都不愿听……请长史勿要怪罪,伯父自青年时便有头疾,发作时尝尝疼痛难耐,青城湿热,他发作更甚,不得已以酒止痛,并非轻慢之心。”
“然而伯父抱病,确实是不该强求于他……”
崔蕴灵慢慢止住了口中的话,因为他看到嬴鸦鸦正用古怪的眼神看着她。她笑着,近乎有些冷嘲,那双眼睛明镜一样地照着他,照穿了他的五脏六腑。
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点点头,慢慢地踱开了:“我知道了,崔郎君既然几次置锥于囊,本官总不能不让你脱颖而出。”
“——”
她突然站下,扭头看着他:“胃口不小不是坏事,但自己吞下去的东西,得自己消化得了。”
那个圆脸的年轻人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容:“您说的是,下官着实有些饿了,找个地方讨块胡饼吃吧……”
手令从裴纪堂那里签发下来,崔蕴灵暂代青城县令一职。这是次突然的升官,但他同僚里没几个羡慕他的。明眼人都看得出青城是块烫手山芋,不知道他倒了什么霉一伸手接住了它。
接烫手山芋的本人似乎浑然不知,一天到晚一副乐得很的样子。
上任第三天,他拎着半袋酒又找到了自己的二伯父。
酒是从队伍里一位老兵手里换的,他用了三倍的银钱才换来半袋,就冲着这半袋子酒崔骋让他进了门,但仍旧半死不活地坐在地上不抬眼看他。
崔蕴灵反常地没有劝他,他找了两个酒碗,给自己的伯父倒上酒,自己倒上水。
“您可以放心了,”崔蕴灵笑微微地说,“您的职责我会替您做好,这里也没有人要追责您,此后您就好好地在这里休养,什么时候打起精神想要帮一帮您的侄子我,也随时可以。现在青城没有米粮,我也拿不出多少酒来看望您,不过此后情形好了,我再送好酒给您。”
崔骋木着脸只是喝酒,不搭茬。
“青城现在是个棘手摊子,但过不了多久就会成为沉州军的后方。此次自淡河出征,山高路远,粮草是要务。裴刺史必然要建立几个粮草点,青城会是最先建立的那个,也是最重要的那个。”
“崔家以商起家,非是士人,总是遭人轻视,”他和缓地说着,又给自己的伯父倒满了酒,“有更好的时机,也轮不到我。我只有抓住这一个,用小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