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犯刺史和长史了,这是怎么回事下官也不清楚,还请容下官先给他洗洗脸,换身衣服,把事情问个明白。”
崔骋做了一场混乱的梦。
他时常做这种梦,即使喝再多的酒,烂醉如泥到可以像是一杆木头一样被搬来搬去,他还是没办法有一场酣沉无梦的睡眠。他仿佛看到自己回到年少时,穿着规矩的衣衫跨过学堂的大门。长兄就站在那里同先生说着话,他走得很近了长兄才转过头来,审视地看着自己。
那落在他身上的眼神并不满意,他全身的血也随着长兄的眼光冷下去。“可是阿兄,我做到了,我做到了峋阳王的太仓令,阿兄,我……”他喃喃着,忽然低头看向自己的脚下。那里横竖地躺着无数尸骨,脸色被雪冻得发青,已经变成半流质的皮肉随着雪的化去而消融,露出底下的白骨来。
崔骋哀鸣了一声,在累累白骨中也倒下去。
天色已经晚了。
卧榻上传来含糊的呻。吟和翻身坠地声,崔骋在半梦半醒之间从榻上滚了下来,他含糊地咒骂着,伸手扒向身边的床榻勉强坐起身,摸索本应该在身边的酒坛。
他没摸到,他摸到了一只水碗。
端着水碗的那个人面目模糊不清,有一瞬间他在这张圆圆的脸上瞥到了长兄的五官而一阵悚然,但下一秒端着水碗的年轻人打破了他的幻觉。
“二伯父,您醒了?”
圆脸的年轻人弓着身,一边用柔和恭敬的声音叫崔骋,一边把水碗递给他,把他扶回榻上去。崔骋被酒精锈蚀的脑袋缓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哪里,这个年轻人是谁。
现在他还在府衙的居室中,这个年轻人是他哪个弟弟的儿子,那个叫蕴灵的小辈。
他颓然地坐着,喝了半碗水,用袖子去擦嘴,留意到袖口的污渍不见了,又悻悻地放下袖子。
“伯父为何在此?”看他好像清醒了些,崔蕴灵试探地开口,“伯父离家入仕已经两年有余,大伯父与父亲都很寄挂,时常与我们这些小辈提起。”
崔骋瞥了崔蕴灵一样,看出他身上是小吏的青衣。家族三代洗商,算起来也是这群小辈出来做官的时候了。他慢吞吞地把视线挪回来,又开始找酒。
“伯父?”
“关你什么事。”崔骋几乎是有些忿忿地回答,他已经决意不像个人样的活着了——不像个人比像个人倒还轻松些,可在子侄辈前这副样子到底让他感到了难堪。他打定主意不回答崔蕴灵的话,让这孩子自己知难而退。
崔蕴灵端着空碗,并不接二大爷的劝退,他前趋两步,跪坐下来,好像很诚恳地仰起脸:“伯父待我如生子,怎么能说不关我的事情?家族中已经许久没有接到伯父的消息,若是伯父遇到了什么难处,也该……”
啪。
一句话戳到了他的痛处,崔蕴灵放在一边的水碗被推到地上,啪地摔成三瓣。崔骋举起一只手来,他想尽可能地体现出自己作为长辈的威严,但那只手一直不听使唤地颤抖着。“你出去,”他指着门,抬高声音几乎是吼,“你出去!”
于是这个圆脸的小辈恭谦地站起身,倒退到门口,好像想起什么又补了一句。
“但是,伯父,今时不同往日,您还是要振作起来啊。此地的职责……”
回应他的是三瓣碎瓷片其中一瓣,它被扔向门,又碎作了三瓣。
嬴鸦鸦猜到崔蕴灵是碰了一鼻子灰。
那位县令被扶回去之后就再也没露面,整个青城也只当没他这号人。现在上上下下忙成一锅粥,没人管他是不是醉死在县衙里。
首要麻烦的事情是清理屋舍。
上一个冬天的雪灾几乎毁灭了这座城,有些人逃走了,有些人勉强活了下来,但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冻死在雪里。那些有幸死在大街上的幸运儿已经被运走填埋了,没有片瓦遮身者反而先一步安息。倒霉的是有屋子但被雪压塌,或是没有房倒屋塌却仍旧冻死在家中的那些人。没人收敛他们,他们就与冰雪一起凝固,又随着春日一起融化,成为挂着半流体肉皮的白骨。
士兵们不愿意干这个活,他们都打扫过战场,搬运过敌人或者同袍的尸体,但搬运新鲜的尸体和搬运腐尸不是一个概念,走进屋子的士兵都罩着厚厚的面纱,掩住口鼻,不仅是为了抵御恶臭,也是为了防止尸体上蹦跳的蛆芽跳进眼睛。大多数尸体已经不能完整地拎起来,又没有那么多草席来包裹,他们只能用筐子一筐一筐地装骨头,再一筐一筐运去填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