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不言,安静听之,任他将故事讲完。
“我沿曲径缓缓而行,到了一方偏院,竟有座池塘,半山半水,繁简有致,总之是见者纳罕,忽而见一书生坐在假石上垂钓,我问他,这池塘这么小,雨落如珠,也不见锦鲤团簇,如何垂钓?他说:垂钓是求人知心性,是以是否有鱼无关紧要。”
“哟,难道这位书生还是姜太公转世?”众人轻笑。
倒也有人讶然:“不过,金陵城早年确有一处勉游园,竟不知那里面还有如此神人?”
钱照青抿一口温酒,气定神闲将酒杯往桌上一方,一抬眸旋即哈哈大笑起来:“我胡编的,可当真了?”
陈洵哪儿会不知钱照青素来爱编故事,却见山长堂主深信不疑,方觉可乐,一时也忍俊不禁。
众人才觉被先生愚弄,自嘲不已,顿时席上欢声笑语,压着钱照青行酒令,非要再灌他几壶才罢休。
这一闹,直快临宵禁才止,众人微醺半醉,都是意犹未尽,人散去,独留陈洵陪着钱照青,将他送回借住宅邸。
路上,钱照青抬头见月,吟了句:“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陈洵笑道:“先生醉了。”
钱照青却言:“子道,方才那个故事,其实还剩一句话,你可知是什么?”
“后生洗耳恭听。”
“垂钓是求人知心性,是以是否有鱼无关紧要,为人亦如是。”
“先生此言,可是特意说给我听?”
“说给你,也是说给我自己。”钱照青嗟叹一声:“我知你从不忘入仕之心,眼前的日子相较之下多少是委屈苦涩了,对不对?”
“子道不敢。”
钱照青一眼瞧出他内心寂寥,拍了拍他的肩:“陈词滥调我不愿多说,然今日听闻你已有家室,于金陵同道相处甚欢,倍感欣慰……人生潮起落,我也经历过,许多事不甘也有不甘的活法。……你知道我为何喜欢东坡居士?”
“华彩文章,浩然正气。”
“那不是他最值得吾等称颂之处。”
“那是……”
“他一生颠沛流离远甚于你我,不论是在朝堂还是在乡野,有他在死便能转生,这就是天下之心。子道,人活一世当如那位垂钓书生,修身治世只是因为士在朝堂,那只是士的活法并非士者本都只能如此。你现在的生活很好,然朝堂尚在震动,教书育人未尝不是报效,人年轻时往往不觉牵挂之宝贵,唯有年长时才知道那其实是求而不得的缘分,所以若你有,务必要珍惜。”
“子道谨记。”
唯有明月相伴,陈洵送回钱照青,脑海中钱老叮嘱不敢想忘,是不是他的神情流露哀惋,才会让先生看破所谓寂寥之心?他终究还是没能接受自己前路茫茫的现实。
陈宅到了,身后打更人敲响了当晚的第一声。绕过照壁,一侧房中灯火通明,远志还在教茯苓认字,不知这一日,她身体好些了吗?
房中远志耳尖,认出陈洵脚步声,匆匆出来相迎,却是快到面前,又似有踌躇。停顿片刻,依然还是上前来了:“喜鹊还在厨房,大约是没听见你,将披风给我吧,你先去洗手。”
“你在等我?”
远志没回答,借着树影隐隐微笑:“知道你喝了酒,才捣了柑子皮作汤,你要不要喝一些?”
“好。”说完了又悔了:“你别弄了,身子还病着,我自己去拿。”
远志见他并没有记恨自己,心也总算放下了,才道:“我已经好了,这就去弄。”
说罢已朝厨房去,陈洵望着她轻快的背影,厨房微光透过窗户,像晨光也像夕阳,总是美好的。他倏然了悟了钱老的话,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牵挂?
第五十三章
陈洵知道这几日远志其实内心是忐忑的,天一堂的招收虽赶在年前开始,说起来匆忙,但对远志是好事,起码她仍旧如愿应试了。然而应试是应试了,等待结果的过程不论对谁多少是煎熬的,就像他们赶考,往往放榜之前才是最不安的时候,那日子甚至比温书、应试时更难熬,更能让人茶饭不思。
远志当然不会到茶饭不思的地步,可陈洵从旁悄然观察,那举手投足间流露的心不在焉,还是出卖了她。
但陈洵不知道该怎么宽慰,也怕又说错了什么,只好更加陪小心,他也没有不甘愿,只是也因此发觉自己能为远志做的,微乎其微。
他已经隐隐意识到,他与远志,与其说是远志需要他,倒不如说是他更需要远志。他恐怕是寂寞太久,所以即便与远志保持着这样不亲不疏的关系,也比过去满足一些,似乎原本被掏空的生活,正在被一点点填满,他偶尔和茯苓玩耍都觉得别有意趣,于是,如今若再让时光倒流,回到原来,他更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