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以珍干脆弯腰把小潆抱起来,捏了孩子的手心,说:“没事的,你妈在这里,太太也在,姊姊和姊夫都在。”
小潆泪眼汪汪地,只对着床上的卢维岳伸手,大哭道:“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卢维岳于是斜眼去看卢照,叹气道:“你们姊妹两个一齐过来。”
卢照把小潆抱过去,放到床沿上坐下,她自己却还是不远不近地站着。
卢维岳抬起手,先摸了摸小女儿的脸庞,替她擦眼泪,过后才向卢照伸手,说:“你们都恨我……我知道,你们都恨我。只有小潆不恨我……再大一点,她或许也会恨我,但我想,我活不到那一天了……”
卢照同样伸出手去挽她父亲,然而她却把脸侧到另外一边。她是流了泪的,但不想让卢维岳看见,那一刻,她宁愿自己不是他的女儿。是的,如他所愿,她恨他。
“阿照……不要那样恨我,不要那样恨爸爸。”
卢照还是没把头转过去,她永远也不会原谅卢维岳,死亡绝不能成为任何人洗刷罪孽的借口。
卢维岳长叹一声,又把目光投向妻妾,哀哀道:“还是你们两个陪我说说话罢?阿珍,婉秋……”
秋原听出来老爷子这是有话要交代,就自觉地走上前去抱起小潆,又拉起卢照的手,把人带到走廊上。
卢照在她父亲面前总是眼带冷厉,出了门,她却也学着卢维岳的样子摸小潆的脸。这是她妹妹,是她同父亲最后剩下的一点瓜葛,同时又是她母亲遭遇不公的证据……总有一种凄哽在心头。
小潆顺势爬到卢照怀里,两只手抱着她姊姊的脖颈,哭得分外伤心。卢照拍拍小孩子的背,因为不知道怎么安抚她,所以也跟着嚎啕大哭。
秋原见状,只好伸开双臂,将她们姊妹两个同时纳入怀中。生离死别,未有定数,人生际遇,往往如此。哭罢,哭出来也好。
病房内,卢维岳听见两个女儿的哭声,跟着难过起来。他对着自己的一妻一妾,仿佛也没有多的话可说。
姨太太同他总还有一两年恩爱的时光,哭得真情实意,太太对他的死,却只是冷眼相看。对此,卢维岳当然也不能再多说甚麽,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身后事似乎也没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卢照会成为一个很好的一家之主,这方面的自信,卢维岳还是有的,故而很放心。
姨太太扑到身上来,流了特别多的泪,她喊他:“维岳,维岳,别丢下我……”
他们应当还是有感情的,尽管成人的世界里,就连感情也是算计的一部分。但卢维岳还是从姨太太的哭声中听出了舍不得,当年,毕竟是他救人于危难在先,她以身相许在后,是他将一个妓女带到了良家妇女的位置,这一笔,当然也要添进男人的功劳簿里。
卢维岳抬手理了理姨太太的头发,毛茸茸的,并不令人安心。
心底一阵酸楚,卢维岳还是忍不住拿眼去看周以珍,那个一直隔岸观火的女人。她的脸上看不见悲伤,只有官样文章一般的静穆,因为知道要死人了,所以特意乔装出来的对死者的尊重。
“阿珍……你走近一点。”他道。
周以珍于是往里进了两步,始终没有作声。
这一群人里面,她应当是最恨自己的罢?恩爱夫妻不到头,换了任何一个人来,都要怨恨终身的。
卢维岳一想到这儿,便抑不住痛哭出声。
他的哭声同姨太太的哭声含混在一块,呜呜咽咽的,难听死了。周以珍却只是微笑,她想,这三个人中间,终究让她成了胜者。尽管这一场胜利来得这样晚,这样仓促,这样没有用处,但它到底还是胜利,是好事多磨。
旧年还没翻过去,卢维岳就死在了医院里。
第63章 .月之
王太太又来信了,请他去家里坐坐,严五小姐也在。
柴太太下血本新做了一套西服,当然是给怀叙穿出去见客的,就在衣橱里挂着,风一吹就左右晃,看着像是吊了个无头的死人。
怀叙心里难过,看那衣裳总觉得生气。走过去,取下来,塞到看不见的地方,却也不敢拿它怎样,明天柴太太进来,看见衣裳坏了,一定又要哭闹的。
这毕竟是钱换来的东西,而柴家最缺的,就是钱。
故而,严五小姐是一定要见的,要讨好,要娶到手,要正大光明挪用她的嫁妆……
怀叙眼睛里一阵刺痛,他想,他真是个窝囊的男人。不仅窝囊,而且卑鄙,时时刻刻都在觊觎女人的东西。要不干脆入赘了去,总比现在这样挂羊头卖狗肉强。
可是柴太太那一关必又通过不了,她是最看重柴这个姓氏的,破铜烂铁堆起来的大户人家,也不知道有甚麽好维持的?真是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