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杂碎碎地讲,一上午不挪屁股。
奇怪的是,周以珍也不觉得厌烦。姨太太那些话,那些委屈,那些怨恨,其实周以珍也有,她只是讲不出口罢了,抑或,讲出口来也没人听。
有时候,王婉秋也蛮让人羡慕的。她至少能说会道,又很懂得笼络人心,她肆无忌惮地把伤口揭给周以珍看,血淋淋的豁口,一点不见外。
这就是她在大宅门里讨生活的方式,先把自己捅个对穿放血,再把新鲜的血肉恭恭敬敬递到主母跟前,请人家笑纳。借此,为自己和女儿求一个安身之所。
周以珍莫名也有一点享受这种被人讨好的愉悦,她那些轻易不肯示人的虚荣心,猛一下得到了最大的满足。渐渐地,她也习惯了王婉秋在身边聒噪。进进出出,她都带着丈夫的姨太太跟姨太太生的女儿。
偶尔,王婉秋带了小潆回那边公馆去探卢维岳的病,卢照和秋原都在社会上忙着,周以珍还会当着仆人们念姨太太并二小姐去哪了,怎么还不回来?
她还是觉得有一点寂寞。
大抵是丈夫命不久矣的缘故,周以珍还是感觉到一种悠远的寂寞。她这一辈子算是彻底完了,卢维岳就算死上千百次,她这一辈子也没有任何改变。
所以,尤其觉得寂寞。
又过了一星期,北方人过小年那一天,卢维岳的病有所加重。
年底那几天,公司里最离不开人,分股抽成对账,今年的营收,来年的预产,样样都要人操心。那一两年国内的行情也坏,加之卢维岳的缺席,有几个董事对年轻的卢照相当不服,公司里的人事越发繁杂。
卢照尚且没有时间到她父亲床前去侍奉汤药,许多事,都是秋原在代为操劳。
他们夫妻本是一体,互相分担家庭的责任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卢维岳病中忧思,看女婿不仅没有因他病弱而怠慢,反而事事精心,他难得还给了秋原几天好脸色。
病来的时候,医生都叫盖了白布,还是秋原站出来力排众议,把卢维岳送到了医院去。去得很匆忙,头等病房怎么也弄不到,只在一间三等房里将就着。
那屋里还住着另外一家看痨病的,病情应该是相当危急,卢维岳整夜都能听到有个老太婆趴在他耳朵边上咳嗽。虽然知道不是真的,但还是忍不住害怕,他由此连觉也不敢睡。
这些事,他没跟女婿抱怨。他现在简直畏惧女儿女婿,因为他知道,他这一条贱命,现如今完全捏在人家手里了,等闲不敢造次。
所幸秋原是个诚心的人,陪床的第二天早上,他就带了棉花塞子过来,嘱咐卢维岳晚上戴着睡觉,这样应当会好受些。第三天,他就四处央人,一定要把老泰山换到一间清静的病房。
那时候,病房是很稀缺的,一间房后面好几家人盯着,卢维岳不知道他女婿动用了怎样的手段,哪怕只是普通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在他这个病入膏肓的人看来,也是一种很深的情意。
换到头等房那天,卢维岳就不要秋原背他去撒溺。
“我叫王福扶我去,你坐着歇歇。”
秋原这个人,算是被他岳父嫌弃着长大的,从小到大,他简直没有一处地方令他满意过。然而,他还是把女儿嫁给了他,单凭这一点,秋原就不至于刻薄卢维岳。
“还是我来罢,我都做惯了。”
说着,他就把卢维岳轻轻松松背起来,送去解溺,过后又把人安然无恙地送回病房。
做完这些,秋原也要走了,他替老爷子拉拉被窝,恳求道:“公司下午召开董事会,阿照一个人忙不过来,我晚上再来看您。”
卢维岳喉头发紧,赶忙就指小桌上的水。秋原手脚麻利地端来喂他,他好受了些,就闭闭眼,说:“晚上把她们都喊过来。你岳母,小潆,还有姨太太,都喊过来罢。”
秋原看他丈人一脸下世光景,素日的那些恩恩怨怨,也就淡了。人死灯灭,何等凄凉。
晚上七点多钟,天已经黑透了,卢维岳的病床前难得那样热闹。妻子,姨太太,女儿女婿,一个不少。所有人都静悄悄地站着,等待发话,这真是一个挟势弄权的绝佳机会,只可惜,他实在提不起精神来。
小潆同父亲的关系,只怕比卢照还要亲近许多。卢维岳歪着嘴躺在惨白的床上,一句话也不说,显得分外无助,或许是父女连心,小潆跟着哇哇大哭起来。
这可把姨太太吓坏了。老爷子病重垂危,未见得就喜欢旁人哭哭啼啼。况且,这时候哭,太不吉利了,哭丧似的,这不是咒人死么。
王婉秋捂了小潆的嘴,又蹲下去哄她:“乖,乖,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