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何咏声坐在床边。付宜云看到他衣服上破了个洞,连忙让他脱下来,说要补补。何咏声应了,将衣服脱给她。付宜云将家里唯一的一盏桐油灯移到床前,然后聚精会神坐在凳子上,一针一线地缝补。
何咏声就坐在床头,看着她穿针引线。他那冰冷的心,忽然有一瞬间的感动。
人结婚,为什么呢,不就为了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关心自己,互相做个伴。他想,她只是不识字,但并不是个坏女人。命该如此,他不能要求太多。
何咏声记忆里,没体会过什么母爱。
从小,他便像家里的长工,有记忆起,便帮父母干农活。他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大冬天也光着脚。被钉子扎,被玻璃割,被蛇咬,受伤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流血了,就从灶下抓一把草木灰洒上止血。他小时候被毒蛇咬,医生说,要打血清,他母亲没有钱给他打针,就听人家的,用土方法,将烧红的火钳,放在被蛇咬伤的地方烫,蛇毒怕高温,这样就可以消毒。他的脚被烫烂了,走路一瘸一拐,就这样,他也没死成。或许是因为从小练就的,他抵抗力惊人,身体强壮得像头牛,从来不生病,没看过医生。哪怕冬天光着身子,也从不感冒。他爱他的母亲,但母亲不爱他。
为什么,不知道。或者是因为太穷了,她腾不出精力爱他。或许是因为她生的孩子太多。她一共生了六个孩子,这给她的生理带来了非常大的痛苦。她时常找偏方,询问各种赤脚医生,以治疗她的妇科病。生孩子造成了她漏尿,还有子宫脱垂。孩子于她,就是讨债的。她习惯叫他「讨债鬼」,嫌弃他读书花钱。母亲说,人上辈子欠了谁的债,那人这辈子就会投生到他家,当他的孩子。孩子是冤家,是黑白无常派来索命的。
他的内心,多么渴望母亲能爱他一下。
这天夜里,他第一次在床上跟她说话。
她靠在他怀里,睁着眼,直视着他。他长得很俊朗,浓眉大眼,眼窝很深,额头那块很饱满。鼻梁也是很高挺的,只是嘴巴旁边有块疤。他是个穷苦人出身,身上的伤疤不少。
付宜云摸着那疤,问他:“这是哪来的?”
何咏声说:“小时候跌倒,被我爸的烟杆烫的。”
“疼吗?”
“忘了。”
她心疼地抚摸着他的疤,不善言辞的嘴里,说出了生涩的安慰。
“以后会好的。”他们过了一段幸福的日子。
何咏声心中仍有芥蒂,但他极力释怀。他尝试着对她好。
发了工钱,他到供销社,给她买了根头绳和丝巾。他给她买布,做新衣裳。
平日里杀猪,留了点肉,他悄悄带回家,让她改善伙食。有时赶集天,他带着她一块去赶集。
走在路上,他拉着她的手。她问他要钱,想买毛线。他给她钱,帮她跟售货员讲价,计算找零。她算不清账,有他陪着,她才安心。回到家,她用毛线和毛衣针,给他织了一件毛衣和手套。
付宜云知道他没有冬衣,过冬太冷了。那是他人生的第一件手套和毛衣,小时候过冬,想要毛衣,母亲告诉他没有。他从来没有穿过毛衣。
他送给她一只红色的发卡,还攒钱,给她买了一双皮鞋。
第五章 为什么要骗我
变化发生在次年的春天。
他们结婚一年后。正是插秧的季节,何咏声这日上街,忽然碰到一个许久不见的熟人。寒暄几句,他问何咏声:“你老婆是不是叫付宜云,南部县的?”
何咏声说:“是。”
熟人说:“南部县,桐坪乡。她排行老二,有个哥哥,叫付碧鸿,对不对?”
何咏声十分惊讶:“你怎么知道的。”熟人看他的脸色怪怪的,拉他到路边。
“我想跟你说个话,又怕你听了怄气。”
何咏声说:“什么?”
对方犹犹豫豫,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算了,我还是不说了。”
何咏声见他反反复复,欲言又止的:“你说就是了!”
对方踟蹰了半天:“算了,我还是告诉你吧!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你别当真。要是我听差了,你也别往心里去。我不是有个妹妹,前几年嫁到梓潼去了,跟南部那挨着的,就隔一个乡。我上次去看她,问起你老婆,说是嫁到我们这边,问她认不认识,你猜她说什么?”
何咏声实在受不了他这样拿腔作调。他忍着不耐烦,听对方说完。
“她跟我说,你老婆原来是结过婚的。”
何咏声感觉脑子里轰的一声,脸都青了。
对方看他不高兴,连忙赔笑:“你别往心里去,兴许是假的呢。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也不一定真,说不定是同名。你也不用太在意。她就算结过婚,也早离了。不算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