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咏声回家的路上,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
他双脚像踩在云里,脑子里像有人在放机关枪。噼里啪啦,浑身被打得满是枪眼儿,几乎成了筛子。他头痛得厉害,像锤子在砸,像锯条在来回锯扯。脖子上像被绳索勒住,胸口堵着重重的水泥。每走一步,都万分艰难。
他沿着那条熟悉的公路走,周围的一切,都仿佛不真实起来。
他怀疑自己在做梦。春和景明的天气,路边的苦棘树正开花。满眼新绿,空气说不出的清新,然而他喘不上气。他的精神和气力像是一瞬间被人抽走了。碰到对面来的熟人,笑着和他打招呼,他感觉对方的笑像是在嘲弄。他希望这是梦。
兴许他根本就没有结婚,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他记忆一下子出了偏差,忽然想不起许多事了,也想不起这一年来,他们是如何相处。头脑变得突然很空白,他感觉浑身筋疲力尽。
他失魂落魄地到了家。
付宜云正在厨房做饭,烟熏火燎的味道弥漫房前屋后。何咏声往灶前的矮凳一坐,两眼呆滞地看着灶孔里的火苗。
付宜云说:“你肚子饿不饿?今晚给你烙饼吃吧。我刚和了面,烙几张煎饼,再煮一点稀粥。我看院子里发了些香椿,你去摘回来,一会拌了下饭。”
何咏声坐在灶前,只是不动,也不说话。
付宜云神色不安起来,问道:“你怎么了?”
何咏声像是死人一般。
付宜云没敢再使唤他干活,自己煮好了粥,悄悄去门外摘香椿。
晚饭做好,付宜云将粥和煎饼都摆上桌,还有拌好的香椿,野葱炒鸡蛋。这些都是他平时爱吃的,然而何咏声坐在灶前,半个多小时都没动一下。
付宜云摆好碗筷,扭头看了他一眼,小声叫:“过来吃饭吧。”
何咏声听着她熟悉的声音,眼前这熟悉的身影,却使他感到强烈的陌生。
骗子。
他心想:她嘴里没有一句话是真的。
她到底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何咏声没有吃饭。
付宜云唤了两声,他从灶前的凳子上站了起来,直接回了卧房。
他鞋子也没脱,倒在床上,被子一扯,就开始睡觉。付宜云来到卧室,看到他睡得不像样。
他一向爱干净的人,穿了外衣外裤,都不肯坐床,生怕把床单弄出褶皱来。何况是穿着鞋子上床,付宜云从来也没有见过这种情形。付宜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默默地帮他脱了鞋袜,替他将被子盖好。
何咏声睡得沉沉的。他好像挨了一顿机关枪,死了一场似的。次日醒来,浑身酸痛,头脑木然,四肢也非常僵硬。
他下了床,付宜云已经在门外晾晒衣服。何咏声站在门口处,目不转睛地看了她好一会。
晌午的太阳照着门前的地面。家里唯一的母鸡,正在墙边揽食。香椿树上,发了许多新芽。燕子飞来飞去地衔泥筑巢,屋檐下的燕子窝传出小鸟的叫声。菜地篱笆边,苹果树正开花。
屋旁不远处,还有好大的一树梨花。光天化日,一切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确实不是梦。何咏声不敢相信。自己同床共枕了这么久的女人,居然会有另一副面孔。
她到底瞒了自己多少事。
何咏声心里一阵后怕。他竟然就这样,将自己的家,交给一个根底都不知的女人。夫妻这么久,竟连她是人是鬼都不知道。
付宜云见他醒了:“饭好了,吃早饭吧。”
何咏声没有说话,也没吃饭,换好衣服,就离开了家。何咏声心里已然意识到不妙。他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付宜云,而是按兵不动。过了几日,他亲自去了一趟南部县。他没去付碧鸿家中,而是去了他们乡上,跟左邻右舍打听,想要弄清真相。
他想要证明,这是个谣言。
不可能有这样的事,一定是有人胡说。那些长舌头的,到处编瞎话也不是没有的。然而,打听的结果让他万分崩溃,这事居然是真的。左邻右舍,亲朋好友都证实。其中有个人,是付宜云的远舅,还告诉了何咏声那个男人的名字,还有家庭住址。
何咏声像是狠狠被人抽了两巴掌。何咏声跑了整整一日,没有吃一口饭。水也没有喝一口,直到深夜才回了家。
他没有回卧室,没有勇气打开那扇门。他走进厨房,黑暗中,找到水瓢,揭开水缸上的盖子,舀了一瓢冰冷的井水,一饮而尽。滋润了一下自己干得冒烟的嗓子,他坐在那张方方正正的八仙桌前,手撑着膝盖,佝偻着腰,低着头,喘着粗气。他在黑暗中默坐了许久,付宜云听到动静,拿着一盏油灯,进到厨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