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珍一面在心里斟酌,一面配合徐姐和南希,帮老太太脱外套、拉椅子,又扶她在自己对面坐下。
刚回到自己的座位,她正要把搁在旁边椅子上的包拿走,好把位子腾出来给徐姐或南希。谁知那二位却并未一同坐下,而是在领位员的指引下,相伴着去了不远处了另一张桌子。
“她们不和我们一起吃吗?”兰珍诧异道。
“她们坐这里,我们讲话不方便的,所以我昨天让她们自己又订了个位子。”阿嬷笑。
老太太有梯己话要对自己说?兰珍说不上来心里是受惊还是受宠若惊,带歉笑道:“早知道我就多订一桌。”
阿嬷摇摇头,意思是不客气。谁订都是一样的。
“您是昨天到的吗?”兰珍问。问完一愣,自己什么时候也沾染了北方人的腔调?也“您”起来了,跟常先勇一个样。大概是老太太今天很正式地唤她“苏小姐”,所以她也正式起来了,她想一年了,老人家也许已经忘掉她的名字了,又不好明说。
“对,昨天下午。”老太太笑叹,“十来年没坐过飞机了,差点把我这把老骨头颠散咯。”
兰珍笑笑:“那您这次是来办事的吗?”
老太太一双深邃的眸子却犀利地看过来,然后笑道:“苏小姐,我是专程来见你的呀。”
兰珍的笑一僵,心中略感不妙。
正不知如何接下文,负责他们这一桌的服务员救了她,是个香港阿叔,像很多档次不错的粤菜馆的服务员一样,他的衬衫领带熨烫得十分平整。他是来问问她们,要喝什么茶水?顺便撤走两副多余的餐具。
阿叔泡了茶来不久,一位阿嫂就推着点心推车过来了,一面把那一推车琳琅满目的小茶点展示给她们,一面吐出一串广东话。兰珍刚要问:“你会说国语吗?”
反应很快的阿嫂已经先她一步,无缝切换成了普通话:“要不要?我这里有哈搞(虾饺)、擦骚酥(叉烧酥)、藏(肠)粉......”粤腔很重,说得倒是顺溜。
当然,让人家把“国语”讲得溜是有代价的,她们时不时就会过来给你推菜,你要是跟客人聊得入港,随口应一声,结账的时候,账单总是让人咋舌的。
阿叔阿嫂们一阵忙碌后,桌上多了一壶雨前龙井,还有几蒸屉几碟子的点心。
等他们都走开了,兰珍以为老太太会深入谈论一下,她为什么要大动干戈地来见自己。谁知阿嬷胃口不错地吃了好几块点心,和她扯了一堆北美几大都市的天气、中餐之类的闲话,并没回到方才的话上去。
兰珍放松了警惕,想:也许刚刚就是老人家开个玩笑而已,说是特地来看我,不过是让我显得特别而已。都怪自己最近有点神经过敏,听风就是雨的。
还好,老太太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话题里,全然没看出她心里的小九九。
“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老太太笑道,“我从前住的都是暖和的地方:芜湖、重庆、上海、香港、台北,我都住过的。没成想,到了美国以后,我竟然在纽约住下来了,刚去的时候真嫌冷,这么多年,竟然也适应了,而且这是我这辈子待的最久的一个地方。”
兰珍在心里捋了一下老太太提到的地名,好奇道:“芜湖——是一条湖吗?也是在大陆哦?”
“是安徽的一个小城,在长江下游,地方不大,现在晓得的人不多了,从前名气可不小,人家说我们那里是‘半城为山半城水’,不比苏杭差。”阿嬷望了一眼窗外一泓碧蓝的湖水,悠远地笑,“而且也是又出美食,又出美人的,大街上,小丫头们一个个皮子细得哟——元宵面一样。南京有‘金陵十景’,我们那里也有‘芜湖八景’的。对了,那时候,从南京一趟火车坐到我们那里,方便得不得了。”
兰珍“哦哦”应声,然后靠逻辑、不靠地理地把这几个地名在脑中迅速串起来:小蝶是安徽人,陈飒是南京人,她们以前提到过两个地方靠得近,那就是说芜湖和南京相隔也不远,近百年前就通火车也比较合理。阿嬷还一直讲“我们那里”“我们那里”的,她还估摸着那是老太太的故乡。
果然,阿嬷说:“我就是在芜湖出生长大、嫁人生子的,一直住到二十岁离开,再回去的时候家里人都不在咯,就剩了个四十多岁的侄女儿,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她扭过头去朝徐姐和南希的桌子看了一眼。
兰珍听了心里有些难过,也顺着她的视线瞅了一眼徐姐,然后在心里粗算了一下,问:“那您二十岁以后再没回去——是因为战争的原因吗?我的历史不是很好。”她带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