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像一桶冰水兜头浇来,兰旭霎时清醒,瞪大了眼睛,眼珠子一转,定在花时脸上。
花时面容憔悴,下巴上冒出了一片青色的胡茬,眼下乌黑,眼底血丝遍布,好像多日没睡过觉,精神倒还好,倒了杯热水,回身道:“是你自己喝,还是想我喂你?”
兰旭就是再难受,听了这话,也得拼了老命半撑起来。身子骨年久失修,微微一动便嘎吱作响,花时的目光扫过他包成熊掌的手和血肉模糊的腰臀,抿抿嘴唇,说道:“算了,别动了,听动静都快散架了。”
说着,把水杯抵在他嘴边。事已至此,兰旭不再挣动,低垂眼眉,睫毛轻颤,一边饮水,一边尴尬——屁股凉飕飕地晾在外面,下人们也就罢了,偏叫花时看到这身落魄,往后在他面前哪还有长辈威势可言?
喝得急了,兰旭呛咳两声,趁着花时放还水杯,反客为主追问道:“你的胳膊怎么样了?”
“不打紧了。”花时坐回床边,动了动胳膊展示,挖苦道,“倒是你,听说皇上大发雷霆,若不是周成庵求情,你就得充军边关故地重游去了。”
提到周相,兰旭彻底清明,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床头上的雕花,深思着小皇上的言行举动,默默不语。花时见状,明了其中必有缘由,因说道:“周成庵这么一闹,彻底把他自己摘出去了。”
兰旭回神,轻咳一声,问道:“我睡了几天?”
“今儿是第三天了,”花时瞟他一眼,知他最惦记什么,不情不愿道,“再不醒,公主府都得让你的好儿子给淹了。”
兰旭也想儿子,但不好被他瞧见自己这般情状,强行按耐住想念,目光看向花时包扎着纱布的手臂:“平安喜乐他们呢?你伤还没好,不好好养伤,反倒来照顾我,你就是想惹我生气是不是?”
遭此一难,气血两虚,一句话软软绵绵,有气无力,不像责备,反似嗔怪。花时理直气壮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心思,你趴在这儿,有出气儿没进气儿的,我能安心才有鬼!”不给兰旭开口制止的机会,又酸溜溜道,“你光听见晏果哭了,惹你心疼,我伺候你大半宿,倒惹你生气,要不是心尖尖上全是你,谁乐意干这费力不讨好的活计!”
兰旭让他嚷得脑瓜子嗡嗡响,简直像扣个钵,四面八方全是花时的委屈,一时搞不清是该先给他道歉,还是先老生常谈感情话题,不过直觉告诉他,不能就这条道深入畅谈下去,否则没个十天半个月的甭想绕出来,于是急忙转移了话题:“这几天,皇上下了什么旨意没有?”
“没有,外人都道是周成庵的功劳,”花时眼波一横,“为什么这么问,难不成你这顿打,是皇上情非得已?”
兰旭深吸口气,强打精神,说道:“情非得已谈不上,但的确是做样子给外界看的,顺便给周成庵和太后一个交代,否则,打在我身上的,岂会区区二十杖。”
“——还得顾全公主颜面呢。”
想到公主这几天也操心劳力,兰旭深感愧疚:“此事波及甚广,皇上看似震怒,却搜查了我的值房,找到了我上书加强安保,却被打回来的折子。”
花时冰雪聪明,一晌反应过来,道:“皇上是要你表态呢。”再想深一步,不禁后怕道,“得亏了周成庵挡的那一箭,不然你……”
——科考舞弊,试探了周成庵的底线;殿试生变,若皇上想借题发挥,恐怕会牵连进去半个朝堂,如果是这时候搜查到兰旭被打回来的奏疏,礼部尚书杜大人第一个逃不掉,周成庵若想自保,必得自断臂膀,至于兰旭,就是个被殃及的池鱼,无人在意他的死活了。
但周成庵一个救驾,完美地打消了小皇上深究的借口,小皇上只能退而求其次,要兰旭表态立场——兰旭是个天然的完美的心腹候选人,被排挤了十六年,无党无派,若能收入麾下,也是个裨益,但因为他曾经的污点,小皇上不能明着用他。
聪明的皇帝在台上制造矛盾,笨蛋皇帝才下场参与斗争。换言之,兰旭投靠小皇上,只能做白手套,既不能为人所知,又得无条件干些和周成庵拧着来的脏活。这时,小皇上的基本棋局已经显现眼前:他要靠着武将和宦官,扳倒文官以及外戚宗室。
兰旭说“一心孤臣”,表态自己堪用。他不是不知道干脏活的风险:所谓“疏不间亲”,在权利面前,“血浓于水”是可被利用的一种手段,但皇帝必须“仁慈”,手上尽量少沾血债。是以,如果小皇帝胜了,兰旭明面无功,却知晓太多,小皇帝没准儿哪天一个“朕思念舅舅”,兰旭就得落个兔死狗烹的结局;而小皇帝败了,则兰旭会被推出来清君侧,以名裂身死保全小皇上的名望——又或者,殉葬小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