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仕康坦然回视,俄而轻笑,抬手续了杯茶:“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艾松刚给你洗刷干净,你对谁都防备,我跟艾松说,你长着一张肯定相信过什么的脸。”
“是的,可惜我经常信错人。”
“你现在相信谁?丹阳公主吗?”
兰旭心底失望至极,不想再和他打嘴仗,避而说道:“不知许大人可知,犬子被毒害一事?”——得到许仕康不痛不痒的一声“嗯”,他继续道——“犬子被毒害一案,或与鈚奴有关;如今满朝文武,亲身经历过边关风云局势的,只剩下我和你。现在,他们对一个小孩子下手,应该是要有什么大动作,以此令我投鼠忌器。果真如此的话,你那边不会没有类似的警告。”
许仕康神情严肃,飞快思索,沉吟半晌,就事论事道:“到目前为止,一切太平。”
这比不太平更棘手。如今敌暗我明,兰旭顾不得恩恩怨怨,郑重道:“但凡有异,告诉我。”说罢,起身行揖,“兰某告辞了。”
“兰旭!”
许仕康起身,一把拉住他,臂如铁钳;兰旭举目回望,满目警惕。许仕康轻轻叹了口气,利落地放开手,意味深长地说道:“当今朝廷能臣辈出,头一号便是周成庵;能臣多了,不是好事,他们做事常常喜欢自我发挥,所以比起能臣,朝廷更需要庸臣,庸臣才是干吏。”
兰旭满头雾水,纵然不解言外之意,但还是能听出,许仕康语气中对周成庵的态度,绝非说的那么恭敬。兰旭暗自记在心底,打算出去慢慢琢磨——或许他自己都没发现,无论嘴上怎么剑影刀光,关键时刻,只要是许仕康所言,他都会越过怀疑,直抵接受。
从许大将军府出来,兰旭露出倦容,重逢虽短却耗神。他牵着马,经过破败的艾府,借着隔壁许府的灿烂光线,朝着掉漆陈旧的广亮红门晃了会儿神,突然想到——这是个琢磨的好地方:寂静无人,凄神寒骨。
门前的拴马桩仅残存了半块,兰旭只好牵马拾阶,绑在门檐下尚且牢固的门柱上。接着绕墙没几步,很轻易便找到一处豁口,翻身而入。
残垣断壁,废墟萧疏,满目疮痍——扑面而来的气息教他几乎没法看清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他也不愿看清。心脏剧烈震颤,雕栏玉砌、华帷绣幄,具已荒凉枯折;时已暮春,艾府却比外界慢了一个季节,白草丛生,灰虫奄奄,连一声鸣叫的生气劲儿都荡然不存。
——这座府邸彻彻底底地死了,残留的躯壳不过是塞外死去的胡杨,千年不倒。兰旭的闯入如同迟到千年的祭拜,只有活下来的人,才知道痛苦的滋味。
兰旭走到三进西侧的小院子,是他生活过的地方。那棵爬过无数次的石榴树,只剩下一截粗壮的树桩,表皮焦黑,像是被火烧过,上面一圈圈的年轮模糊不清。
兰旭靠着树桩席地而坐,就像年少时无数次在这棵树下练功玩乐,身感疲累后,坐地倚靠一样,他望向天空,和那时的自己隔空重叠,只是那份无忧无虑怡然自得,随着艾府的生命一起流逝了。
阖目缅怀,脑海里翻腾的,尽是许仕康若有若无的暗示:许仕康讽刺兰旭信任公主,又对周成庵评价暧昧,等同于将二人绑在一根绳上。
——不可否认,许仕康的暗示正中兰旭痛处。兰旭曾经信任公主,倚仗的是公主对艾松的感情,但后续重重掣肘让他明白,他把皇室想得太简单,公主岂是重私情轻大局的人物?这些年,兰旭向公主透露的真实想法越来越有所保留,但他这条命又确是公主所救。原以为是并肩作战的战友,如今默契地貌合神离,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还有周成庵——当年兰旭随军驻守边疆,艾松和许仕康觉得他年幼,鲜少与他言及朝政,因此朝中风云,他知之甚少,但当年许仕康投诚的人,正是周成庵。后来周成庵身居监军要职,促成了茶马市场的撤销;还令许仕康出击鈚奴、镇压反抗;最后代表大雍,于阳关城外受降;一年后,又与鈚奴缔结盟约。
思及此,兰旭忽然想到,除了自己和许仕康之外,周成庵也算是亲身参与过边关局势的人,不知道他那边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散发思绪,兰旭不免心想,毒害果儿的凶手到现在都没抓到,是凶手真的潜藏不露,还是周成庵有所顾虑?
夜风扫过后背,不寒而栗。当真如此的话,鈚奴的手就伸得太长了,恐怕朝中已不干净!
兰旭眉头紧锁,脑仁一跳一跳的胀痛,抬手在太阳穴揉了又揉,稍有缓解。将烦心事驱散,他盘算着回府瞧瞧花时——他一个长辈,总不能和孩子置气——另外,给周成庵的那封信,暂时不要发出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