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艾俱焚(36)

究竟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各怀心思了呢?

兰旭垂眸沉默,如一尊入定的老佛像,宁静的暮春夜色,一点点声响都显得突兀,所以当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渐强时,兰旭感谢起了这片夜色,和灵敏的听觉一起,让他在倒数中完成了勇气的充溢。

许仕康的脚步沉稳有力,慢条斯理,跨入院中;兰旭举目望去,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许仕康如今的相貌,而是一股强大冷冽如有实质的威压;夜凉如水,海棠柔媚,许仕康仿佛停落在花团锦簇上的一只雄鹰,仪表堂堂,英风凛凛,龙行虎步,气度逼人。

待近了,兰旭不由得凝神摒气,终于细细端详阔别十六年的故人:年少的许仕康豁达爽直,谑浪笑敖,讨厌拘束,经常披头散发,只着宽松衣裳,还总穿得乱七八糟,每每艾大哥皱眉,他就嬉皮笑脸地掰扯一堆歪理,讲不正经的妙处。

而今日,他衣衫齐整,发丝一丝不苟,柔软的布料在他身上像硬挺的银甲,皮肤粗糙了些,塞北的风雪在原本风流的面皮上,银钩铁划般镌刻下几道皱纹,更添英伟气概;整个人不言而威,不怒而栗——兰旭有些恍惚,只觉来到他面前的不是许仕康,而是他的艾大哥。

嘴角勾出讽刺的弧度:许仕康杀了艾大哥,却最终活成了他。

“你一紧张就想东想西的毛病还是没改。”

许仕康也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兰旭,见他没有起身接迎的意思,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的伪装。兰旭一惊,暗骂自己忘了基本礼数,正欲站起来,又被许仕康有力的手掌按了回去:“坐你的,”说罢,许仕康在主位落座,鹰目如箭,直视兰旭,“你来我这儿,几时讲究过那些虚礼了?”

寥寥几句,局面尽在许仕康掌控之下;塞外渴血的生涯,领兵挂帅的猛将,已不习惯满嘴荒唐言了。

兰旭低眉敛目,以退为进:“许大人。”

许仕康未应,深邃地凝视他。

许大人。

许大哥。

一字之差,咫尺天涯。

对坐相顾,如隔渊谷。

兰旭百感交集,他觉得今天来错了,他还没能做好准备,上演这出独角滑稽戏。喜悦、苦涩、心酸、畏葸、憎恨、愤怒、怨怼……

喜故人重逢,悲形同陌路;恨背信弃义,怨礼胜则离。

兰旭喉结一动,壮士断腕般抬脸,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许大人,兰某今日来,是想请教——”

“不先叙叙旧么?”

许仕康漫不经心地端起茶杯,目光微垂,但掷地有声,不容回绝——姿态强势,理直气壮,全无半分愧疚!兰旭不可思议,怒气上涌,面露义愤:许仕康怎么还好意思将过去的牵连摆到台面上?他们之间还有一笔血债未偿,艾大哥含冤难雪死不瞑目,爻儿隐姓埋名音信杳无,全都拜他许仕康所赐!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世道残酷的从来不是加害,而是背叛。许仕康的不以为然,更是雪上加霜,另重逢的微小喜悦如狂风中的烛火,一熄即灭,唯余愠恚气恼愤。

兰旭胸膛起伏,硬邦邦地回道:“兰某与许大人之间无旧可叙!”

话音刚落,兰旭就有隐隐悔意:这十六年来教会他的最大道理就是,有些东西还是藏起来为妙。也许他应该柔软一点,凄然一点,博取许仕康心底弱小的同情心。

许仕康道:“既然无旧,许某也不想有新,兰驸马请回吧。来人,送客!”

“许大人,同为朝廷做事,切不可因私废公。”兰旭缓下声来,当即有求于人,身段矮上一截,“兰某今日前来,是想知道,许大人回京途中,可有什么异状?”

许仕康放下茶碗,睨了兰旭一眼,嘴角勾出一抹讽笑:“兰驸马是礼部六品仪制司主事,怎么对我兵部这么上心?”

兰旭虚火又起!强迫压下去,好声好气道:“六部同气连枝,都为皇上效力,理应相互扶持,许大人的话外道了。”

“如果是铁板一块,兰大人就不会今夜踏足鄙府了,”许仕康高深莫测道,“兰大人想做个好官,但据我所知,十六年来,你毫无建树。”

“不劳赐教,许大人与兰某,走的是两条道。”

“你的意思是,许某是赃官狗官了?”许仕康神色平静,像在讨论他人,“兰大人为官十载,应当知道,好官难做。百姓与朝廷,得罪其一者,都是好官;两不得罪是尸位素餐,都得罪是欺上瞒下,那是庸官赃官;还有一种,是置个人名器于社稷之上——这是狗官。”许仕康顿了顿,换了个说辞,“名声、朝廷、百姓,能保全其二,已是难得。”

兰旭道:“许大人是好官,兰某是庸官。犹记当年的艾松,身为封疆大吏,却不赞成关闭边关茶马市场;身为虎贲大将,却反对主动出兵鈚奴,直致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他不尸位素餐,也非欺上瞒下,更不顾生前身后名,敢问许大人,他是好官狗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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