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鹅毛
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来势汹汹,下了一天一夜还不罢休,整个临安都积了厚厚的雪,白茫茫一片,倒叫这座城焕然一新,好不干净。
因为这雪,风满楼近日生意淡了些,却也叫琴娘们终于得了闲,一帮如花似玉的女人们围着炉火,嗑着瓜子,谈笑间,脂粉香气一阵一阵,波浪般荡漾开,这份闲适自然,叫远处几个小酌的掌柜和伙计们也微醺起来。
一个老掌柜瞧着这其乐融融的场面,叹道:“我在风满楼做了这么些年,未曾有一个冬天这样暖和过。”
“一看您就没有什么骨头上的寒病!”一个小伙计哈着气从外头回来,他方才送走了一桌客人,在冰天雪地中陪笑了一会,鼻尖耳朵都冻得通红,“我娘说,今年冬天可是连年来最冷的,她夜里捂着汤婆子睡,还是冷得发抖!”
老掌柜闻言,笑着摇了摇头,再不言语。
风满楼换了新主已有月余,最底下的人只知生意照常,忙活起来依旧昏天暗地,到手的工钱掂起来也只多不少。只有真正掌事的掌柜们,虽嘴上不说,心里却都明镜似的知道,这楼主,换得不错。
新主渐渐停了与这酒楼最相关的私酒生意,这一来,虽少了大把的收益,却换得了从前求不来的宁静,织造署已不再像过去那样纠着不放,掌柜们也不用像过去那样提心吊胆,只齐心协力地经营,心情从未如此舒松坦荡。
只是起初,那几个掌管盐酒的老人对此多有鄙夷,觉得新主胆小怕事,心里也很不满,私酒不酿了,私盐恐怕也要渐渐停了,自己以后恐怕 失了根基,可不知怎么,没过几日,新主便将他们召了去,嘱咐他们专心致志,万不可荒芜了私盐一业,倒叫他们惶恐。
新主推心置腹,说私酒和私盐都是和朝廷对着干的生意,赚得再多,到底是赔命的买卖,如今停了私酒,可松了朝廷和织造署的警戒,一来,各退一步,二来,这确实不是长久之计,风满楼若真要做大做强,还是得走光明正大的道。可私盐却还不能停,这是过去谢老楼主为风满楼积下的德,不为财,为的是造福穷人、积攒风满楼在民间的名望,只是,今后万万要更加小心……
几个老人心中称奇,一时不知这是谢老楼主过去对她的栽培,还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无论如何,这样的城府和格局,可不比那草包元爷强上百倍?
最后,新主终于给他们吃下了定心丸,说各位都是风满楼里的老人了,决策虽是她做的,可往后的辛苦恐怕还得靠大家一起担……
话既已至此,几人互相眼对眼地瞧了瞧,便默契地跪下领命,这第二次跪她,跪的是心服口服。
那几位走后,一旁斟茶的红姑笑道:“我竟不知,风满楼过去贩私盐,还有这样的考量,有了您这番话,想必这几位日后再不会有疑心。”
七宝接过热茶,水汽模糊了她的眼睛,她想起在岭南时的光景。那时,黄老头关于私盐的一番说辞,竟在今日起了作用。这样的机密,若不是周允点头,她又怎能听到?无论如何,他为她铺尽了路。
红姑瞧七宝举着杯盏,也不喝,水汽氤氲进了她眼里,楚楚动人,心里忖度几分,便试探道:“楼主,今早,左执事又来了……”
七宝敛了心绪,再喝,茶已凉了。
红姑继续道:“还是按您的吩咐,风满楼的小厮们已请回了,只是,这一月以来,左执事也来了有五次,风满楼次次拒绝接待……”
七宝放了茶盏,往窗台走去。
红姑止了言语。
午后,宁湖面结了层薄冰,岸边有得闲的人,在冰面上凿了窟窿,钓着鱼。
七宝轻轻一笑,讥道:“他这阵子倒是闲,没事儿,昨儿不是曹评的尾七么?往后,他便不是左执事,而是左织造了,日理万机的,烦不着我们多久了。”
红姑问:“姑娘,曹织造不过半月便郁郁而终,您那日去织造署,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宁湖岸边垂钓的人,似乎钓上了鱼,正激动地收杆。
七宝想起那日。
织造衙门,议事堂。
门扉紧闭,四壁无灯,日光从上方的一扇天窗透过积垢的明瓦泻下来,搅起翻飞的烟尘。
四角飞檐的翘头案前,曹评一身绯服,脸上喜怒难辨,两把须子堪堪坠着,分毫不动,良久,他才咂了咂案上供奉的青釉茶碗,咂声很轻,却格外清楚,似乎那茶的味道有什么不对。
茶碗在案上扣了一响,茶碗边,是一块碎了一角的玉佩。
“看来,左誉死得不冤,我们都小看了你。”曹评将那玉佩打量许久,才终于笑了笑,似赞赏,又似不屑,“不错,秋娘是我过去安插在宫里的耳目,可你真以为,就凭这块玉佩,皇上便能治我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