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不过由着我,右不过再打我一顿罢了。”左小公子扬声道,似乎有意让左誉听见,让他知道,他要护她周全。
于是,这日起,她便又多了一个老师。
但与其它繁重而紧张的课业不同,他不过偶尔教她写一手漂亮的字;教她认识织造署的架构;教她前朝的民与官斗,过往的兵家之法,现今的官府之事;教她发呆,教她不发一言;教她知道,纵懂得再多,什么是这人间的落寞。
直到后来,直到她已出落成一个惊才艳艳的姑娘,直到她成了织造署最优秀的细作,直到她再也没有机会被他执着手,执着地、一遍一遍地写她写不好的撇捺......她才隐隐发觉,那些静默的、浮动着点点游埃的辰光里,他其实是在她身上,倾注着一些他既渴望,又不曾得到,故而偏离了正行的东西。
而她不知道的是,那些东西,在最后,又是怎样阴差阳错、命运使然地成了倾覆一切的力量……
“谁惹你了?就这么不高兴?”
冷不丁,窗外传来这么一声,将七宝从岁月翻腾中扯了出来。迷迷糊糊地,她抬眼看去。
几近破晓,周允玄衣、束发,披着青山和夜色,风尘仆仆,倦容深深,像赶了很久的路,然少年意气,浅眸星动,似有万般柔情。他就这么长长久久地注视着她,注视了有万年一般。
“周允?”七宝不解,一时间不知自己是否已入了梦,“你,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已经动身了么?”
周允微笑道:“是啊,我怎么在这里?这话,我也要问你呢。”
“问我?”
周允难得见她如此呆状,柔声叹道:“是啊,你知道的吧,我本是个一沾枕便呼噜的,可这次上了船,茶饭不思,还吐了几回,更别说睡觉了,这么下去,到了岭南,只怕头昏脑胀,要把那堆盐货都倒进海里去。”
七宝蹙眉,嘟囔道:“这怎么能怨我呢?”
“这怎么不怨你?因你不愿和我一起去,我思来想去,头都要想破了,能怎么办呢,只好来掳你走了。”周允说得戛玉敲冰、情真意切,似乎真有那么回事一般,“你不愿意也没办法,我的船原已行了十几里,后来我下令掉船,忙不迭折返,文、武都气得不肯听我的话了,靠了岸,我只得自己偷了一匹马,加鞭地赶,这么花了个把时辰,才回到此处,我太累了,你现在乖乖地跟我走,不许惹我生气,否则,我就把你丢进海里去。”
他嘴上说着叫人啼笑皆非的狠话,心里却很不安。
这些年,他看着她不断受到谢老爷子的赏识,人也愈加沉稳少言,虽有遗憾,却也是真心实意地为她欢喜,毕竟,这世道,一个女子,没有殷实家境庇佑着倒也罢了,若是还生得不赖,总少不得要吃这样那样的苦头。想想她曾经那些遭遇,而今虽操劳些,却也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处境。
可文瘦一向没眼力见儿,回回都要打断他所思所想,说什么,主子,最好的处境不该是找户好人家嫁了么?凭七宝姑娘的姿色,便是身上一穷二白的,富贵人家里做个小妾也使得!
他心底里其实知道,文瘦说的不错,可面上却仍要作愠怒之色,叫他还不快掌了自己的嘴。他不愿这样去设想。若那时,谢老爷子带着谢春熙去游春,有他跟护着,定没有后来的事;又或者,她为谢春熙挡凶器时,不幸殒了命,也自然不会有什么后话了……这么想着,他都起了后怕。
这些年,他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得更高、更远,他真心实意地为她欢喜,却也是真心实意地感到焦躁。不知为何,明明他们上的是同一条船,行的是同一条河道,可他总觉得她还有无尽长路要走,她的舵,也打着他摸不准的向……
他又叹道:“我心里不甘,这么些年,你拒我也拒了好多次,可这次不知为什么,我的心跳得厉害,好似若不再强硬些,就真的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跟你走。”
周允闻言,心不可思议地一揪,“你说什么?”
七宝直视他的眼,“我说,我乖乖的,我跟你走。”
周允见她似悲,似喜,如醒,如痴,朱唇皓齿,两腮绯红,眼睛像蝴蝶,扑扇着翅膀,落上他心尖。
他又扫了眼她那案上,水渍点点,两只酒盏也歪倒着,而一旁的床帐下,阿香的靴子分隔两地,东一只西一只的。
他挟着笑意轻叹一声,一个翻身,翻进了屋里,再将那日思夜想的女子打横一抱,神不知鬼不觉地,便把人拐走了。
十四、狐谋
端午那日,阿香一觉睡到日中,还是谢春熙龙舟看乏了,无赖回了风满楼,在门外“咚咚”地敲,嚷嚷着“七宝,七宝……”才惊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