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庆眸光忽隐。
与史书上那些不念旧情的“孤家寡人”相比,丰庆帝并不算寡恩——沈侯和吴相高居庙堂十年不倒便是明证。
可昨日再如何情深义重,今日他为君,吴为臣。
圣上赐赏是恩典,臣子讨赏则有不知尊卑之嫌。
遑论吴子昱还无知无觉提起十年之期……十年前的皇位如何得来,他比吴相记得清楚。
“吴相今日前来,所是何事?”他松开吴相,幽幽开口。
不等内侍近前,吴子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老臣膝下仅有一儿一女,如今小儿已赴凉州,望陛下念在老臣年迈,留小女在京中……”
慈觉敛眉躬身,眸光忽闪。
御书房中沉香袅袅,烛影昏昏。
丰庆帝端坐案后,蓦然出声:“吴相。”
“臣在。”堂下轻泣戛然而止。
“昨夜文学士入宫时,月已上中天。”丰庆曲起扳指,一边轻扣书案,一边眯起双眼,“今日宫门未启,诏书尚未出宫,吴相何以知晓,朕替令爱赐婚之事?”
“轰隆隆——”
宗文殿外,一道晴天霹雳凌空而下。
第六十八章
宗文殿,御书房。
闪电照进堂中,掠过吴子昱苍白如纸的脸。
他浊目圆瞠,浑身战栗,想要站起身,偏偏双腿发软使不上一丝力气。
如是三番数次,丰庆帝依旧一动不动俾睨而视,落到他身上的目光如同看着件死物。
自古帝王心。
昔年之摄政王拉拢权臣,排除异己,费尽心机方得天下。
丰庆朝伊始,“朋党”二字成朝中禁忌。
——谁人设局,欲置他于死地?
昨夜大雨倾盆,满身污泥的递话之人不曾迈过门槛,不曾步入光下。
他言之凿凿告知称,文大学士被陛下连夜召进宫,替陛下拟了道和亲的折子。若是圣旨出了宫,吴姑娘远嫁之事或成定局。
吴子昱行事素来仔细,只是他与文学士有旧之事知者甚少,加上连夜入宫和赐婚之事除文学士外不会有旁人知晓……
他不曾怀疑递话之人身份,直至此时。
回头再想,他与文学士虽有旧情,却不足以让他冒夜前来。再者,若是文学士真心相告,为何不遣他熟识之人,却要派一陌生面孔前来?
只怪妇人愚昧,在他耳边喋喋催促几个时辰,他才会不假思索,连夜入宫。
可若非文学士,又是何人知晓宫闱内事,且恨他入骨?
没等他捋清思绪,座上之人耐心告罄,转头朝门外道:“来人——”
浮光熠熠的冕旒似夺命之刀,吴子昱不及看清丰庆帝神色,身子骨忽地一软。
“臣在!”齐浩然疾步上前。
丰庆帝垂目扫过瑟瑟轻颤之人,淡淡道:“送相爷回府。”
不等齐浩然应声,他又睨向堂下,形容关切道:“昨夜落雨,宫外道路湿滑难走,吴相既抱恙在身,在家安心修养便是。”
“是!”齐浩然躬身颔首,不及转身,身后忽而响起凄厉叫声。
素来知礼的吴相两眼翻白,扑通一声昏死在堂上。
“成何体统!”丰庆帝抬起衣袖遮住双目,厉声道,“还不快拖下去!”
“来人!”齐浩然大手一挥,两名侍卫应声而入。
“送相爷回府!”“是!”
两名侍卫架起吴子昱,大步流星朝堂外走去。
*
闹剧过后,房中只剩丰庆与慈觉两人。
丰庆揉揉眉心,转头朝慈觉道:“慈觉,你如何看?”
“这,”慈觉神色为难,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朕恕你无罪。”
慈觉躬下身,凝眉思量片刻,低下头道:“陛下,吴相素来与人为善,相府门生没有成千也有上百,奴才想,许是有人无意间瞧见了诏书内容,想卖相爷一个好。”
“卖个好?”丰庆帝冷哼出声,“中书之人或许无才,却从不缺少心眼。吴子昱羽翼过丰,不知有多少旨意未出宫门,先入相府……”
慈觉眸光倏颤,惶恐道:“陛下,潜鳞蛰伏中书日久,那人竟能瞒过隐大人?”
“隐卿?”丰庆帝轻眨一下眼,忽然道,“说起隐卿,朕记得年初南州城水患时,隐卿似乎曾提起,说毁堤苗泱之事是相府中人泄了消息?”
“相府?”慈觉一怔,不解道,“陛下,南州素来……沈侯是南州人士,吴相怎会知晓南州事?”
丰庆眯起双眼:“不知是潜鳞卫不济,还是朕的吴相有通天之能,竟能将手伸得这般远。”
慈觉敛下眸光,默然不语。
“慈觉,”少顷,丰庆帝双手成拳,转头朝他道,“戢羽卫一事,筹备得如何?”
“回陛下的话,”慈觉依旧低眉敛目,不卑不亢道,“已募得能人三十又二人,皆是无牵无挂,唯陛下是从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