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无尽,幽幽庭院只母子二人同桌而食。
此间情形太似昔年摄政王府。
萧西抬眸望向吴后,喉咙里蓦地泛出涩楚。舐犊情深,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见她抬眸望来,萧西黯然敛下眸光,接过玉勺。
“咳咳咳——”
“咸了?”吴后双眸圆睁,手忙 脚乱翻找一阵,又瞪向门边,怒斥道,“杵在那作甚?还不倒茶来?”
“是!”婢女忙不迭地走上前。
不等她倒茶入盏,萧西一把夺过茶壶,就着壶口灌了好几口。
“可好些了?”
萧西正欲抬头,眼角余光里瞥见婢女不自觉颤抖的手,心头猛地一沉。
他陡然抬眸,看清吴后的刹那,脑中忽而天旋地转。
“如何?”吴后神态忧切,视线却已越过他,看向帘后之人,“愣着作甚?还不快过来?扶殿下进屋歇息。”
萧西只觉脑中嗡嗡作响,眼前之人好似瞬间生出万千重影。
他耳闻永巷长夜哭,眼见莲池秋水寒。内闱纷乱不输前朝,他怎会奢求母子情真?
“殿下?”
珠帘摇曳声惊心,他听见粘腻如蜜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嚓啦——”
耳畔依稀似有瓷盏碎裂声,眼前的慈母面具倏忽化作万千道刺眼辉茫,悍然拂去岁月之尘。
名为赵璟之的十年光阴,再不闻舐犊情深,再不余一丝牵绊。
第六十章
“离姐姐,赤豆入锅已有半个时辰,你快瞧瞧,可软糯了?”
“急甚?怕杜郎等不及?”
玄青河畔,宋宅后厨,笑语欢声漾,荷叶暖风长。
小梨耷拉着眼皮倚着门边,时不时回身张望,尾巴翘起又甩落,似乎百无聊赖。
膛炉里的火烧得正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将军府千金守在灶前,双颊被膛火照得通红。
宋离递上帕子,笑道:“无需再添柴火,快擦擦汗。”
荷风悠潜入窗,香气倏忽四溢。
“成了?”萧天乐双眸透亮,接过帕子,急急忙忙站起身。
“站远些,小心热气灼人。”宋离一边解开锅盖,一边问她,“打听清楚了?杜大人明儿个要出门?”
“嗯!”萧天乐等不及热气散去,伸长了脖子往锅里瞧,“他侍从说,他与几名同窗约在芳菲阁吃茶。姐姐,明儿个你与我一道去可好?”
宋离的唇边漾出笑意,揶揄她道:“一口一个杜郎叫得亲切,送盏甜羮都不敢?”
“离姐姐最疼天乐!”萧天乐枕在她肩上撒娇,“到时众目睽睽,又当着阿姊的面,他定会手下。”
“你呀——”“宋姑娘!”
宋离的眼里带着盈盈笑意,纤纤玉手伸到天乐脑门前,还没来得及用力,院外莲池无风自动,小四的声音破开午后宁谧,急追荷风而来。
“哐嘡”一声响,厨房的门被人急拍在墙上。霄飞练炸成白色毛团,转瞬不见踪影。
“快跟我走!”
宋离没来得及眨眼,伸到半空的手被人一把抓住,小四的脸陡然放大在眼前。
“小四?”宋离下意识拉住他,“出了何事?”
“路上再说。”小四递上包袱,火急火燎道,“宋姑娘,换上宫女衣物,随我进宫一趟。”
宋离垂目看去,双瞳紧跟着一缩。
彼时情急,她不曾看清小四的袖口已叫鲜红濡湿。
“受伤了?”宋离声音发颤,“是你还是……”
“不是我。”小四望向她眸间,咬咬牙道,“宋姑娘,是爷受了伤。但他不让旁人靠近,若是再拖下去……”
“走!”宋离抓起包袱飞奔向门外,风里的嘱咐愈行愈远。
“小四送天乐回萧宅,天乐,若我没能回来,去齐物庄找明掌柜……”
*
“不是旁人,是爷自己动的手。”
赤影绝尘而去,小四的话散落满城蝉鸣中。
“吴后留爷用膳,没让人服侍,却把吴云柔留在了宫里。”
宋离轻轻眨眼。
脉脉斜阳下,巍巍宫城经年如许。昔日家门,今日相逢却不识。
“吴后,给爷下药?”掠影浮光照出心头惶惶,宋离听见自己哑声开口。
回过神时,桃木兔已被她攥入手中,刻进掌心。
送她桃木兔那夜,苜蓿山阴夜风沁凉,萧西的眸里盛着月色,喃喃低语吴后待他不薄。
昔年雪中送炭是她,今岁口蜜腹剑是她。
身上伤较心上疼,孰难忍?
“是迷药。”小四的声音穿过聒噪蝉鸣,轻落入她耳中,“许是吴后有所忌惮,不敢真让他两人成夫妻之实,只想让旁人瞧见他们在一处,而后再求皇上赐婚。”
“赐婚?”
宋离心尖一颤。
两旁蝉鸣倏忽散去,迎面而来的风骤然化作凛霜雨雪,盘桓在心口逡巡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