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孙的神色终于慌乱,她的身子本就瘦小,跪伏于殿内,更显得孤立无助了。
“婢子不知这是太后的意思,求太后饶恕。”
“你的确有错,可是错不在此”,太后气息沉稳,脸色也未有任何不悦,“婉儿到荐福寺立牌位,是专奉在往生殿内室的。你就算无意中撞见了团儿所立的牌位,也不该看到李贤的。我知道你最是忠心,可你疑心婉儿,并未说与我听,而是暗布密探,实在不该。你们三人是近身服侍我的,若是彼此离心,我如何放心呢?”
“太后”,宜孙跪着向前挪动,努力地靠近太后,声音里的哭腔早已掩饰不住,“求太后不要赶我走,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太后!太后的眼里只有婉儿,宜孙只是想被太后多看到些,太后千万不要赶我走!”
她伏在太后的脚下,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发抖的身子像是被吹落于九洲池面上的絮芽。
此时此刻,我竟丝毫觉察不出她往日的自私妄诞。
婉儿的脸上闪过转瞬即逝的动容,又恢复了坦率的笑意。
太后用眼神示意我扶起宜孙,“你的忠心我知道,你仍在瑶光殿便是了。不过就不必近身服侍了,降为普通宫婢,只安心侍弄些子景即可。若是想见我,就准你三日一请安吧。”
宜孙沉吟片刻,哭着谢恩。
“对了”,她要退下时,太后突然说道,“圣人身边的崔昭仪也极爱些子景,你时常送些去。”
宜孙也是一怔,随即点头称是。
我和婉儿将她送出殿外,她回头看向我们,而后便将目光聚于婉儿一身,里面的东西太过复杂,妒恨、艳羡、不忿……也许还有一丝怜悯,那是我从未探究过的宜孙。
其实,我都没有问过,她姓什么。
婉儿此局之胜,靠的是太后的偏袒。可说到底,我们三个中,她得到的偏袒也是素日挣来的。
婉儿回殿内当值,我便准备离身回房,恍然一个猜测徘徊胸口,脱口而出道:“隽娘是太后的人,是不是?”
婉儿了然一笑,“若不是她,便没有你与圣人的缘分了。”
临近年下,宫里各处都忙碌着。
去了一趟安福殿,看了看从敏和鸦奴。见那边不光崔昭仪处,就连从敏房里都摆着些子景。到底是太后的交代,宜孙定然用心备至的。
回瑶光殿的路上,看到九洲池已结薄冰。但洛阳风小,冬日一向不冷,我便轻身坐于池边,想起方才从敏的样子。
经过了王德妃之死,她总是怏怏的,比以前沉闷了许多。
她懂得疏解心中芥蒂,正妻之事她从来都是介怀的,但从未以此作茧自缚、整日愁闷,也与皇后一直相处得好。
可是,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这一条命的代价,从敏又怎能无愧于心。
“娘子”,我回头看到阿暖气喘吁吁地跑来,“韦娘子,安郎君回来了!”
我猛地起身,急忙跑到阿暖身边,心急如焚地抓着她的肩膀问:“他在哪儿?平简在哪儿?”
阿暖“噗嗤”一笑,伸手指向九洲池对岸的一个绯红色身影。
“安郎君见过太后便来寻娘子了,我原本要引他过来,谁知他都等不及了。”
我点点头,冲阿暖喊了一声“我先过去”,便迫不及待地奔向他。
冬日阳光正好,落在安平简雕刻般的面庞上。
他的身影还如从前般挺拔,面容也留下了曾经的明朗。只是,他瘦了好些,也黑了许多,皮肤比三年前粗糙了,眼角与唇畔,多了几条细小的纹路。
他才不过二十四岁,已有几分颓丧的疲态了。
“你还好吗?”我不禁问道。
他在安息州的三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他看着我的眼睛粲然一笑,“我这不是好端端站在你面前么?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我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只是三年未见,也未收到过你的书信。今天看到你,像是风餐露宿过的样子,觉得惊诧罢了。”
他笑着摇摇头,拉着我一同在池边坐下,眼神飘向远处,“我未受皮肉之苦,只是三年的时间,终于明白我从小长在自己编织的骗局中。如今我只想回来,安心在两京生活下去。”
他话中之意,我隐约明白几分。想来安息州并不如他梦中的安国,三年的时光,已然令他失望了。
“你刚从圣人那里回来,芳媚在做什么呢?我去看看她。”他突然问我。
“太后没告诉你么?”我按住心中的纠结,勉强问他。
他直直地看着我,微微皱眉,一脸不解。
“芳媚她……”我心中不忍,支支吾吾道,“她如今是贤妃了。”
震惊与迷惘凝结在深邃的面容上,好半天他才张口问:“她怎么嫁给陛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