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案宣州纸,唯有这一张剪裁精致、透光均匀,散着淡淡梅香。
梅花笺上,不是佛经偈语,而是一句诗。
“空羡梁上燕,一只到白头。”我喃喃念出,心中震惊不已。
“这是你五兄的诗”,慧苑的声音轻颤,“那日我去白马寺看他,在他的书案上找到的。”
“可这……”我带着几分怀疑说道,“似乎是你的字迹。”
“是我觉得写得极好,忍不住誊抄下来的。”
第九十七章 出路
隔着几步的距离,我看见慧苑的眼底澄澈通透,像很久很久以前的豫王李旦。
“空门之中,不该有这样的诗句,无论是你还是净觉禅师,不如给我收着吧。”
说罢,我直接将梅花笺收于袖中,只留下慧苑停于半空的指节分明的手。
“好。”
他微屈手指,拢成一个空拳收于身前。我却有几分惊异,按他从前的性子,早该同我争执清者自清、诗句无碍了。
“神秀大师已至耄耋之年,不愿跟随陛下再去长安,五郎……”慧苑改了口道,“净觉也留居洛阳,你可曾同他告别了?”
我点点头,“听他说,神秀大师向陛下举荐了自己的师弟慧能大师,陛下也已下诏恭迎,只是慧能大师避世岭南,仅以袈裟奉于陛下。”
“神秀大师人品高洁,虽数十年皆为弘忍大师第一高足,最终却错失了弘忍大师衣钵。此种经历,他却未有一丝积怨。对上,向陛下称颂承袭衣钵的慧能大师;对下,将资质聪颖的门生荐于慧能座下修习。听闻如今慧能大师第一得意弟子神会,从前就是师从神秀大师的。”
听着他源自心底的敬佩与感叹,我亦有几分触动。神秀大师在弘忍大师门下的经历,又何尝不是他自身的映照?
他年之后,纵然他有神秀大师的心胸品性,又是否能有这般幸运?
“只可惜,慧能大师不愿来京,否则净觉也能有神会这般机遇,得两位禅门高僧为师。”他又接着叹道。
“‘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道安法师所说的这个道理,贤首国师明白,神秀大师也明白。可是慧能大师不愿奉召来京,只怕有别的考量。”
他满面疑惑地看向我,似乎从未考虑过其中的关涉。
“北魏武帝、北周武帝,两次灭佛,皆因空门与朝政纠缠不清,又与贵族豪强结盟,寺院几成田产兼并之徒。我知道贤首国师驭下严格、僧纪清明”,我见他要开口反驳,便提高了声音接着道,“我也知国师不仅得陛下看重,也与东宫往来甚密,为的就是改朝换代之后,能护住佛门。
“可是,既与皇室沾染,有些事便是避无可避。薛怀义败坏佛门清誉时,国师可有办法?”
“十三娘,你……”
“陛下的大周王朝以佛为尊,可李唐历来道先佛后,当年玄奘大师数度祈请先帝高宗以佛为先,先帝都未能答应。”
“可太子殿下是玄奘法师的俗家弟子,号为佛光王。”
“太子此人……”我顿了顿,重新开口道,“可是下一个太子呢?平恩王和义兴王,既非良善友爱之辈,也算不得什么聪明人。”
慧苑的脸色变得凝重,“十三娘,你的意思是……师父该学慧能大师,避世山中?”
“不”,我摇头道,“慧能大师有他的选择,贤首国师也有自己的。没有是非对错,只是多年以后才能分辨谁的运气更好些。”
“那你的这番话,是说给我听的?”慧苑轻轻挑眉,带着几分好奇问道,“你是想让我学你阿兄,远离宫廷?”
“我来……”我轻轻一笑,对他坚定地说,“是想托你转告国师,回到长安之后,可与相王及相王五子多有往来。”
“相王?”慧苑眼底流转,却没有深究下去,只是踌躇许久,才问我,“这些你为何为不亲自告诉师父?”
我被他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困在原地,连自己也不知为何非要跑到城外的持明院,却不去近在咫尺的佛授记寺。
“佛授记寺……人多眼杂,我如今毕竟是相王孺人,还是……多有顾忌为好。”我胡乱敷衍着。
慧苑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移步,立于我的身旁。
“那句诗……该补全才是。”
洛阳城外的冷风蔓延周身,他的青灰色僧袍微微鼓起,唇边的笑意含而不露。
长安二年,我跟随陛下銮驾往西一路行去。
长安,本该是我的故乡。但自我记事起,在长安的时光不过四年。
四年,英王府与豫王府的四年,隔着洛阳宫城内外的十七年,连那些鲜活旺盛的记忆,都开始弥散。
陛下的身体大不如前,一连在行宫歇息数日,多半都是二张兄弟在近前服侍,可今日竟唤了我和婉儿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