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润和武延基的死,母亲虽意外,却没有责罚太子,你以为……她就真的没想过如此吗?”
我反驳道:“陛下这几年,一直在平反来俊臣制造的冤案,甚至宽恕了王皇后和萧淑妃的族人。”
“可李家的长房长孙,动手打了武家的长房长孙,这是母亲最不愿看到的。说起来,此事中张氏兄弟的确微不足道,但这个锅,非他们背不可。”
我想了想,带着几分疑惑道:“二张手下只有文臣,没有兵卒,若李武两家联合起来,他们毫无胜算。你又为何称其为心腹大患?”
他淡淡一笑,“自古以来,清君侧的下一步,便是旧帝禅让、新君即位。这个天下,首先得姓回李,其次才是我与三兄如何的境况。”
我吸了一口凉气,这才明白二张兄弟挑起的事端背后,是这样波涛汹涌的未来。
“你……”我咬着下唇,不敢问出心中的忧虑。
“这些道理母亲心中雪亮,若她肯退让几步,许多事就可以避免。母亲年事已高,我不愿与她走到兵戎相见的那一步,身为东宫的三兄也未必有这个胆识。”
“所以……你在东宫布置了许多眼线,东宫署官里也有你的人。你所做的这些,不全是为了对付李显,还有陛下?”
他点点头,“但你放心,我不会将安平简置于险境。告知他消息往何处传,是真心想在不得已时救下他的命。”
“那你从临淄王府回来,是……”
“不”,他急忙摇头,神情中竟含着几分心虚,“是……是三郎的私事。”
我心中生疑,却也不愿打听有关李隆基的事,只接着方才的话说道:“安平简腿脚不便,东宫若有变故,你早些接他出来。”
“我知道。但你今日就别再想这么多了”,他再次将我抱进怀中,轻拍着我的背,“太子妃性情坚韧,会很快好起来的。”
他不明白。
他以为阿姊的苦楚和不幸,仅仅是丧子之痛。
半个月后,陛下诏令改元长安,并下旨于下月还都长安,命相王李旦任左卫大将军,统领戍守京师的南衙禁军。
一切如他所料,也如他所愿,陛下做出了最大限度的让步。
还都长安、年号长安,都向天下昭示着陛下还政李唐的决心,而许给相王京城一半的兵权,更是将身家性命也交付给了自己的儿子。
如此一来,哪怕二张依旧贪于敛财、结党营私,朝廷内外也难有置喙。
相王五子及家眷奉命先行,我不愿与他的孩子日日相处,便以御前女官的身份留下,待转年之后与圣驾同行。
没有人再多说些什么,武延基、李重润与李仙蕙,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了,没有丧礼,也没有祭奠。
无忧观的净室中,灵牌又多了三个。
我这一生,不知道还要为多少人立灵牌、供净水。
一切安置妥当,我来到了城外的持明院。
一年未见,慧苑似乎又疲惫了几分,他拦下了要为我递茶的小沙弥,亲手递到我的眼前。
“你的烹茶技艺又高妙了许多。”我嗅着茶香,不禁赞叹。
“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我在陛下随行的僧众名册里看到了你,回长安之后,你还是会跟随国师在荐福寺吗?”我侧身问道。
“论说尚未写完,却不得不搁笔”,他笑着摇摇头,“从前我不愿离开大寺,却不得不屈身于此。如今只想一人执笔,却不得不报以师恩。”
“判教之说,还没有写完么?”
“虽已完稿,却有诸多遗漏,连我自己都不满意,更何况他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早已将一册经卷递与我,竟面带羞怯的微笑。
“《华严经略疏刊定记》。”我轻声念着。
“若有异议,还望不吝赐教。”他一个出世间的僧人,竟学着世间的俗人,对着我行了个叉手礼。
我急忙也回了一个俗礼笑道:“幸而是在这里,否则又不知如何呢。”
“是啊,幸而是在这里”,他也感叹道,“此去长安,不知又何年相见。”
“慧苑”,我明白他的意思,只能低声安慰着,“你知道我不能常来的原因,人言可畏,你也是经历过的。”
他低头淡淡一笑,没有接话,那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却藏着千万种迫不得已的情绪。
忽然冷风四起,吹碎了他掩饰不住的神色,也吹乱了书案上落满了字迹的宣州纸。
他似被惊醒一般,急忙俯身捡拾落于石砖上的纸张,我也上前一一整理,“纂灵记”几个大字便跳进了眼里。
想来这是他近日的新论,我好奇地探身过去,想要一睹为快,却被旁边一张印着泥金冰纹的梅花笺吸引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