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呆地看着她,心中翻涌起惊涛骇浪。真心实意也好,攀附利用也罢,这番话都能叫我在游移于情义与顺势之间的日子里踏实下来。
“在陛下身边这些年,最让我觉得珍贵的,便是有你。”我对她一笑,柔韧的信任和依赖流动在两个深宫中的女子身上。
婉儿走后,刘思礼一案的疑问反复在我的脑中显现。
武三思费力扫除李旦的党羽,自然是为了自己、为了武家。可如今武家已是强弩之末,人亡政息是日后必然的宿命,如果他想要做些什么,只能依附旁人,背靠大树好乘凉。
那么,李旦如今最大的对手,会不会就是武三思找寻的那棵大树?
庐陵王李显!
李显在朝中无人,定然愿意与武三思结盟,那么武三思借用刘思礼一案清剿李旦的势力,便是递给李显的投名状。
如此清楚,如此血腥。他们兄弟二人,无论主动与否、甘愿与否,都走到了这样的地步。
圣历元年八月,皇嗣李旦再次上表请辞东宫,字字肺腑,言辞恳切。陛下仍然同第一次一样,留下了辞表,却并未允准。
同月传来的,还有武承嗣病逝于魏王府的消息。
听到消息的陛下正侧卧着,闭目倾听六郎张昌宗于殿内吹笛,她只是微愣了一下,对这个曾经动过立嗣念头的内侄的死亡,低头唏嘘一声,摆了摆手,随口说了一句遣人吊唁。
早已等候多时的我自然不愿错过,叩头请陛下准我去往魏王府,陛下的眼睛穿过瑶光殿中的烛火,直直地看着我,不过须臾,就轻轻点了点头。
我换上了许久未上身的素色圆领袍,腰间的蹀躞带上挂着那把李隆基带出宫的突厥短刀,又将早已准备好的东西带在身上,特意留了玉娘在宫中,只领了陛下身边的两个侍女,动身前往魏王府。
薄暮时分,整个魏王府都交织在素白与昏黄之间,武延基身着斩衰,跪于灵堂,身姿端正,霞姿月韵,正在为棺木中的武承嗣做最后的净面。
他抬头看到我,先是一愣,本就复杂的神情中划过一丝清明,微微点头致意。
我立于棺椁灵位正前,拈香敬烛,身为陛下的使者,自然不必行叩拜之礼。
一切停当过后,我侧身直面武延基,对他平静地说:“南阳王节哀。还请南阳王屏退左右,陛下有话命我私下交代。”
武延基轻轻起身,面色虽未有波澜,眼睛却一刻也不曾离开过我,充满了犹豫和猜疑。
他微微抬手,随着门扇触碰的声响,灵堂中只余我们二人。
轻微的噼啪声,烛火的倒影摇曳不停,我向前几步,看着他微微一笑,淡淡地说:“陛下特准南阳王循皇子旧历,守孝以日易月,二十七日后袭魏王爵,一切复常。”
“武延基叩谢陛下大恩”,他跪下叩头,接下了这个旨意,而后起身向我靠近,声音变得极微,“这样的旨意,也无需屏退左右,韦娘子还有别的吩咐?”
我的笑意愈加浓烈,向前一步,附在他耳边,轻声问道:“魏王有多重?两个人可抬得动?”
随着他的疑惑不解现于全脸,我漫不经心地从袖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东西,一卷弓弦。
“你……”他的瞳仁忽然放大,半张着嘴大口喘息。
我从他的身边飘然离开,一步一步绕到棺椁后面,踏着支起的木阶,向下俯视着武承嗣的尸体。
我见过洛阳城中的百姓分尸来俊臣和李昭德,我不会害怕这个。
死去的武承嗣虽被整理仪容,却难掩蜡黄沧桑,凹陷的脸颊紧紧贴着骨骼,再也没有半分从前得意洋洋的样子。
我轻笑一声,隔着武承嗣的尸体对武延基说道:“我替你扶着,快些过来。”
身着斩衰的武延基比往日更显清冷稳俊,看着我的目光不再犹豫猜疑,而是含着无尽的震荡和渴望。
“你再拖拖拉拉,陛下身边的宫婢就该起疑了。”我故意刺激他。
他的脸颊轻鼓了一刹,在咬紧牙关之后,快步向我走来。
我喘着粗气,从棺木中费力托起武承嗣的身子,武延基上前搭手,却在碰到武承嗣尸体的一刹那突然抽了回去。
我眼含怒意瞪着他,微微眯起,他的呼吸急促而紊乱,抬起的双手在空中紧紧握拳,拇指的指尖隐隐发白。
见他如此,我直接撒了手,被拉扯出来几寸的武承嗣又跌落回棺内,脑袋卡在夹角,很是局促。
“韦娘子”,武延基的喘息逐渐平稳,看着我低声说道,“我可以了。”
嘴角不可抑制地向上扬起,我再次伸手,在武延基的相助下,终于将武承嗣的半个身子拖出了棺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