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偏要带来一场最猛烈的风暴,我偏要做那噼里啪啦的野火,做最惊天动地的爆竹。我要活着,打响旁人的脸,席卷乌烟瘴气,轰炸火热水深,燃烧不休。要给所有欺凌我、放逐我的,最漂亮、最绝杀的反击。
我,偏要逆天改命。
欲杀我者,必先下黄泉。
……
但这世上,又不全是可怕的人。
恩师不一样,岱钦也不一样。
我也许是个很拧巴的人。因为从未获得过关爱,哪怕内心极度渴望,也会恐惧它的到来。稍微感受到一丝温暖,就会开始焦躁不安。
这是我起初对岱钦抱有敌意的原因。
——别人都凌虐我,或是冷眼旁观看我笑话。你凭什么不一样?凭什么照顾我,予我善意?
肯定是为了谋求什么利益。
岱钦听了,只是笑笑,然后依旧真诚地对我好。他是个很好的朋友,是我唯一的安答,像兄长。
我十三岁随军西征,晚上都不怎么敢睡觉。说出来可别笑我——我那时最怕的就是夜晚来临,最怕的就是睡觉。浅眠是常态,我不敢大动,时刻都要保持着对外的警戒,经常一个姿势挨到天亮。毕竟,总有人在半夜往我被褥上浇污水,或趁我短暂地睡着了,蒙住我的头让我喘不过气,对我拳打脚踢……更过分的,那可太多了。
就像被捕食的吃草的兔子,永远活在胆战心惊里罢?
只有岱钦在我旁边的时候,有他在,别人就不敢轻举妄动,我才敢放松警惕,才敢真的闭上眼睛,踏踏实实入睡。
尽管如此,没有人能一直护着我。没有人,除了我自己。
我不知道为什么恶人总拿我当软柿子捏,也许因为我是异族,也许因为我没靠山,也许因为我阻挠过他们勾结牟利?谁说得清呢。
我只知道后来,道戈辛对我的杀意连演都不演了。他就是要我死。千方百计要让我死。
难道我该坐以待毙?
凭什么弱者生来就是要被强者踩在脚下碾压的?
凭什么等级尊卑就能将人分成三六九等,凭什么塔底端的九等之躯要用自己的血肉构筑起塔尖人的琼楼瑶台?
凭什么,我,要向宿命低头认输?
不甘心。
不可能。
我要活下来。靠自己的力量。
我和岱钦说,我要杀道戈辛,你会怪我吗?岱钦又劝我忍让了。他只会劝我一味忍让,说什么不要违背本心。笑话,命都要没了,守着本心有何用?
我也不是没给过道戈辛最后一次机会。
玛纳斯湖畔,他牵着汗血马饮水,我跟了过去,质问他为何设伏罔山路。
我想过,若他就此停手,不再对我赶尽杀绝——那夜阿勒台谷的战况便会彻底逆转。我会不计前嫌联手道戈辛,假意引金帐汗国的兵马前来,步入北境军预留好的陷阱。功名,可以是元帅的。我只想活命。
我给过道戈辛机会了,他不中用。
所以我勒死了他,沉尸湖底。
那一刻我明白,没有回头路了。
道戈辛该死,那些冷眼旁观我的苦难、甚至落井下石、依附于强权一并踩我的兵士,也都该死。
我的计划很完美。那天岱钦该离开阿勒台谷前往久泉驿,他不会目睹我的罪恶,不会被牵连。更不会让我的伪装有被揭露的风险。
我要踩着道戈辛的尸骨,夺走他的功绩威名,取代他成为塔尖的明珠。我要做贯日的长虹,篡改了天道人道,焚烧了生死簿,只留下我写就的篇章。
可我如何都没能算到,隔着漫天风雪,我会与岱钦两两相望。
他认出我了。
他总能一眼认出我。
事情发生的那一刻,我甚至是平静的。那是一种奇怪的平静,提着一口气,却没有时间让我来得及痛彻心扉。
可是,当一切尘埃落定,当我用雪崩歼灭了敌军。
当这白茫茫的世间,只剩下我一个人。
如后知后觉般,巨大的阴影将我笼罩。
——为了活命,我亲手杀了我的朋友。
我亲手杀了,我唯一的朋友。
还有十万兵士。
满手血孽,不可饶恕。
我这辈子都是个罪人了。
……
(四)
我以为我的人生注定至暗到尾。
直到某年仲冬,南苑飘雪,长廊逶迤,我稍一回头,就见到了祁寒。
她是不一样的,和谁都不一样。我对旁人的戒心防线和底线,遇上她,通通不作数了。
原来我不是喜欢独自一人,是以前没人像她这样诚心陪伴我;原来我不是觉少,不是喜欢深夜不眠,是以前不会有人惦念着我的疲倦、特意给我缝了安神香囊。
承认吧,其实我的沦陷远比她更早。在最初的一瞥,在多少次无声的对视,在月影柔和的屋檐,在曲折清幽的小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