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中原人和离,都会休书一封,不是吗?”霁宁面色如常,毫无波澜。“如今,是我要同你和离,自然是放夫。”
“为何。”我并未有太多疑虑,心中大抵已经了然。
“你心中既无我,我又何苦屈尊得到虚假的奉承。”她微笑,笑容里带着几分洒脱。“我乃当朝长公主,从小养尊处优惯了,想要的东西向来唾手可得、志在必得,可若是本不属于我的那些,我断不会哀戚强求——那也太不潇洒了。”
我不免有些怔愣,仿佛头一回真正认识了面前的人。
“和离后,你依旧做你的枢密使,我依旧做我的长公主,你我之间,再无瓜葛。”霁宁微微抬起下巴,冲我眨了眨眼。“是我,要跟你和离,所以啊,收起你那副愧疚亏欠的作态吧,我自是不需要。”
那个骄矜贵气的小公主好像又回来了。
我无言,只凝望着门外的满院杨絮。
“我始终觉得,”良久后,霁宁再次开口曰。“若是真的爱一个人,便会慢慢变成她的样子。”
午后金灿的阳光洋洋洒洒,微风起,柳絮纷飞,满院和煦。
“爱人凉薄,则我心凉薄;反之,爱人熠煜,我心亦随之明媚。”霁宁端起茶盅,微抿一口,继续道。
“我眼中的祁寒,除却那些为人称道的光芒,譬如勇敢,譬如坚韧……更重要的,是她心中有大爱,”
“她从不会,因沉湎情爱而郁郁寡欢、因落魄失意而自暴自弃。她悲悯博爱,倾己力救苍生,竭所能安黎庶,”
“她望向天下的眼睛,纯净美好,不可冒渎。她的期望,她的祈愿,须有人与之共实现。”
“我静候着,你成为她的模样。”
言迄,她将茶杯置于桌上,轻快地起身。
“殿下……”我最终还是艰难开口,撑桌缓缓站起来,犹豫须臾,还是跪在了她面前。“不论如何,我欠殿下的道歉,太多了。”
“对不起,你我初遇,是我故意设计你惊马坠地,只为救驾,以博殿下倾心。”
“对不起,我曾为晋升职位,不断逢迎殿下,利用殿下真情,毫无男儿担当,全无为人底线。”
“对不起,我仰仗殿下厚爱,行事荒唐。从未停止过算计,反将所有怨气撒在殿下身上,背后下狠手……”
“臣自知,对殿下犯下的罪孽,便是凌迟千万次都难抵销……殿下的衷告,臣必将铭记于心,多谢殿下宽仁,臣……感激不尽……”
她安静地听完我的忏悔,而后抱臂冷笑:
“别指望我会原谅你。”
她扭头便走,行至门畔时,却又停下了脚步。
我隐约听得她一声轻叹:
“不怨你就是了。”
……
(二)
我最后一次见成帝,是在他做皇帝的第十个年头。
湖心亭内,这位曾在先帝面前保证过戒酒的皇帝,此刻酩酊大醉,病痛加重。
我走上前,劝他少饮些,多保重身体。
他却问,“祁卿,你觉得,我是一个好皇帝吗?”
我无法言说。
成帝在位的十年间,起初虽有减轻赋税徭役、推儒重汉,有所建树。可他上位是凭借着外戚与权贵的扶持,为了笼络住这些势力,不得不真金白银地收买赏赐,最终耗空了国库。穷兵黩武,征讨西南失败,引得民间群情激愤,更使得社稷岌岌可危。
尤其是现在,他唯一的继承人,他疼爱的小皇子德寿,夭折了。
王朝无储。
各路势力狼顾鸢视,譬如安西王阿难答、皇后卜鲁罕、怀王之子海山与寿山等等,都死盯着大明殿的黄金座,伺机抢夺皇位。
一个无比被动的守成之君,可算是好皇帝?
记得他初登皇位的时候,信心满满,英姿勃发。他以为他能做个好皇帝。
眼前之人,萎靡不振,倦然低头。
“在乌思藏的雪山,你放她走了……对吧?”成帝半闭着眼,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我垂手立在一旁,仍没吭声。
“我还真是……每次,都输给她呢,”成帝又倒了一杯酒,缓缓将杯沿贴近唇边,“每次,都被她摆上一道。”
“祁卿,其实,我是怕她的。现在也没什么不敢承认的了——那么多年,我一直都挺怕她的。”
比起“怕”,或许“忌惮”,“崇拜”,“倚仗”,这些字眼更贴切些。
总归是种复杂的情感。
“我第一回 见她,就被她拆穿了伎俩,第二回第三回,我想反将一军,却依旧在她跟前颜面扫地,被她好一通数落,狠狠敲打……”
“然后,我谁都不服了,就只服她。”
成帝带着醉意,轻笑:“像奉行教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