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榆一时乏力,咚地一声坐在地上,小声嘟囔着:“阿娘竟也不要我了,不要我了。”
老媪叹了口气,她的灯笼就暗了一些。她转身离开,又走进幽长无边的黑暗里。
许多榆抱着膝盖,把下巴搁在手腕上,她太瘦了,硌得生疼。李白斯一言不发地在她身边坐下,而今是她暗夜里唯一闪烁的萤虫。
她的葡萄眼盈满了泪花,眼泪流进了嘴角,悲伤总是咸的。良久,她总算榨干了眼泪,整个人又累又困。李白斯让她枕着自己的膝盖睡一觉,她却努力地强撑着,“我怕我一睡着,你也走了。”
李白斯伸手揉了揉她杂乱的头发,“我不会走的,我保证。”
许多榆心怀渺茫的希望,接连几天辗转于各大医院的收容处。直到有一天她心灰意冷地回到家,才发现门上贴了一封警察局的传唤信。
她脸色煞白,顿时天旋地转。等她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李白斯正握着温热的湿毛巾给她擦脸。她猛地坐起身来,发了疯似的找那封传唤信。李白斯用力握住她的双肩,可怜的孩子,不日之间,已经如此瘦削不堪。
李白斯一字一顿地看着她的眼睛说:“别怕,我陪你去。”
传唤信的内容,简单到刺眼。它只负责告知,让家属去认领尸体。在那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年代,死有葬身之地,竟也且算一件幸事了。
许多榆将苍白的小手,伸向那洁白无瑕的掩尸布。父亲躺在那里,再也不会对她言语了。
法医助ᴶˢᴳ理迅疾地将白布盖了回去,有警官例行问话,许多榆只是点头,按手印,然后被独自撂在停尸房里。
她只听到一句话,阿爹是为救人而死的,但却要被划入霍乱死亡名单。
毫无理由的,那时所有不愿意动用警力的冤假错案,都被打上了霍乱的标签。
阿爹没了,阿娘和小弟走了。她突然对夫子说的“沧海一粟”,有了更孤寂的体验。
李白斯说,“小榆,你哭出来吧。”
许多榆摇头。他们都深知,作为被这个世界野蛮抛弃的孩子,哭是最无用的武器。
她咚地跪在地上,决然拜别阿爹。李白斯也跪在她的身后,为所有不可名状的苦难揪心。他看着许多榆孱弱的身影,用力握紧了右拳,甚至不觉将指甲刻进了血肉里。如果说当年他决定只身闯沪是一种生长,那么这一刻,也许就是他的二次撕裂生长。
良久,一个不耐烦的警员走进来,用警棍敲着门大声嚷嚷道:嗨,小孩儿,有人要见你。
在警局昏暗的长廊上,许多榆隐约看清了不远处的轮廓: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脱下礼帽,向许多榆鞠躬问候。靠近以后,他说的一口非常纯正地道的中国话:“请问你叫许多榆吗?”
许多榆侧身,借着光才看清这是一个真正的洋人。
她回头看了看李白斯,才怯怯地点头。
“你好啊,我是安东尼。”男子大方有礼地伸出他的右手。
许多榆又怯怯地握住了他的手,毕竟,这么多年,难得有人向她伸手。她感觉到温暖,从未有过的接近于传奇的温暖。
安东尼学着中国人的样子,双手合十,虔诚地说道:“我感到非常抱歉和难过,你的父亲,是我的救命恩人。”
在听到“救命恩人”四个字的时候,许多榆冲过去抱住了安东尼的膝盖,疯狂地嚎啕大哭起来。
李白斯也忍不住揩了揩眼角的泪花,他明白,她所有的委屈,终于找到了一个合情合理的出口。
那天,从公司大楼出来的安东尼,坐上了许文强的黄包车。其实,安东尼一向是他的常客。公司大楼门口每天都停满了黄包车,但是安东尼只愿意照顾许文强的生意,他喜欢这个热情好客又踏实能干的中国父亲。一来二去,俩人也成了熟识。
那天在回家的半路上,遇到一伙伪装成卫生局注射队的歹徒,试图行绑架抢劫之事。许文强为了救手无寸铁的安东尼,横身挡了一刀,却不幸被刺中了要害。安东尼回想起来当时的场景,只有悔恨。这个善良的中国朋友,为自己献出了生命。
许多榆感到自己所有的器官都蜷缩了起来。父亲怎么会选择残忍地留下她孤身一人呢?安东尼说,许先生临终前一直在喊女儿的名字,“我想,他是把你托付给了我。”
安东尼用手帕擦着许多榆的眼泪,“如果你愿意的话,跟我回家。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
许多榆泣不成声,“那……那我还是……还可以做许多榆吗?”
安东尼笑中带泪,温柔地点头说,“当然。”
许多榆暗自发誓:阿爹,我一定会好好长大,成为让你骄傲的许多榆。下辈子我们要幸福地相见。她恍惚间想起了那个遥远而清晰的梦想:要带家里人住进有光亮的房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