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共孤舟(9)

她没想到,最终竟是以这样残忍的方式离开了洋泾浜。

05 孤舟

安东尼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在华务工洋人。

这一点,从许多榆和李白斯来到马勒别墅的时候,就都明白了。

在杜美路,有一栋斯堪的纳维亚式挪威风格的三层建筑,门口放着两尊极其本地化的大石狮子。这幢花园洋房,就是马勒别墅了。

安东尼当初决定在中国定居的时候,花高价从一位洋行老板那里买下了这套心仪的房子。同年,他也创办了属于自己的安东尼广告代理公司,事业做得风生水起,却同时也遭人不少红眼。不过,他为人一向低调,很少让司机开车接送他往返公司大楼,这才有机会接触认识了黄包车夫许文强。

许文强像许多踏实卖力挣钱的中国老百姓那样,虽然日子过得不尽如人意,但还是要认真地讨生活。他从来不会因为多绕路而多收钱,也不会多嘴过问顾客的事情。安东尼觉得他拉的黄包车,跑起来比其他人都更平稳,也更鲜活。可是这样鲜活的生命,终究得不到老天的眷顾。

那日的惨案,也是由于一群蓄谋已久的歹徒见财起意。许文强的挺身而出,自是他始料未及的。这群亡命天涯的歹徒,纵使他动用美国在华商会的关系施压,也无法勒令中国警方将那群凶犯尽数绳之以法。法,终究无法驾驭劣徒的文明。法,在人类的某一段历史进程中,总是用来约束好人的。

他告诉许多榆,葬礼在两天后举行。许多榆埋下头,可如今,能在葬礼上送父亲一程的,只有她一个人了。

自从来到中国,安东尼看过太多这样的神态,卑微、绝望、痛不欲生。这本不是小孩子该有的模样。然而,很多这样的中国小孩,都不止一次向他投来求助的目光。他总是觉得深深地无力,总是想要躲开。据说中国神话里有普度众生的菩萨,可是他并不相信世上有这种生灵的存在,他只相信事在人为。

这一次,他牵起了许多榆的手,不只是因为他的救命恩人,还因为她眼中的勇敢和倔强。有一瞬间,他感到自己和许多榆的精神血脉相通了。或许真的有某种冥冥之中的父女缘分,在牵引着他。

安东尼是一个美籍华裔商人,他的祖先,在遥远海岸那边的旧金山,开辟了黄金矿工的历史先河。自强不息,是流淌在他骨子里的气质。

安东尼看着眼前这个葡萄眼儿姑娘,就会想到许文强提到女儿时那种幸福洋溢的语气。安东尼和妻子结婚十余载,未曾育有一儿半女。妻子妮可把许多榆拥进怀里,简直爱不释手,还学着中国太太们的口吻,亲切地喊她“榆宝”。

许多榆抬头看着精致的水晶灯盏,镶着金边的华美壁画,还有身前这个满身馥郁香气的精致外国女人,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了奈何桥、饮了孟婆汤、忘了前尘过。

李白斯站在一边,同样感受着不切实际的迷幻。他希望,这一切对于小榆来说,千万不能只是转瞬即逝的虚幻幸福。也许命运到了至暗时刻,也会迎来神圣的托举,就像他当年在十六里铺遇到那个撑伞的小女孩一样。

许多榆一时无法习惯身份的变化,也不知该如何对养父养母改口,便也像李白斯一样喊他们“先生”“太太”。

“先生,您找我有事吗?”她走进安东尼的书房,手里还攥着刚拧好的抹布。她迅速地扫视了一眼书房的布局,书架上是各种厚厚的精装书籍,感觉要是不小心砸下来,小命都去了一半。她还在琢磨这书房该怎么打扫,以她的小身板,首先需要找一架梯子。

“小榆,这些事情自然有家庭苦力去做,不用你来动手的。”安东尼瞅了一眼她手里的抹布,随即双手交叉握拳,双肘撑在书桌上。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动作过于严肃,有点儿像商业谈判,原谅他毕竟没有任何跟孩子相处的经验。更何况,他哪里知道,眼前这个孩子,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的。

许多榆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她把手里的毛巾拧成了麻花,还是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在她的潜意识里,她就是像阿娘一样,当一个住家苦力,用来换取自己的衣食饱暖。所以她每天上蹿下跳地打扫洋房,给先生和太太浆洗衣服,要不是压根儿不会做西餐,甚至连厨房的活计也要抢过来。这就是穷苦人家孩子烂熟于心的生存法则:过分强调自己的存在价值。

安东尼试着放松舒展自己的肢体,起身走到许多榆的身边,又耐心地蹲下身子,跟小丫头保持一个平等的姿势。“你知道吗?用中国人的话来说,你就是我的千金。我的千金,一定要快乐地长大啊。”安东尼惊觉自己说出了有生以来潜藏于心底的一个夙愿——我的千金,一定要快乐地长大。许文强先生,他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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