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此言不假。”
我诧异于他咬牙切齿之下截然相反的句意,不明于他嘴角不疾不徐浮现的诡谲笑意,心中微凛。
“只是臣服陛下,众臣皆服陛下,可我等不服者,使得国之上下俱为之不安者,另有其人。”
不安的情绪被陡然放大,我眼色一寒,语气骤降。
“远岱此言何意?”
见火候成熟,一旁满面微笑的远党接二连三地步上前来,齐声朗然,深深鞠躬。
“陛下声威远扬四海,我等历历莫敢忘怀。先帝目之长远,先帝之动念,终是一一契合。”
声浪席卷至最高处戛然而止,众人定声回望张远岱,他欣然展颜。
“唯一不在父皇安排之中的,便是你身边那位,西戎之子。”
我眼尾的红似是单舟远去,一江孤寒,漂泊在预先设下的天罗地网之中,而当我蓦然醒悟,回首叫停那舟行之客,才见船头之人,面含微笑地回过头来望向我,一如初见。
是洛桑俊逸依旧的笑颜,可惜此一别,山长水阔远。
我口中的铁锈味顷刻间爆裂开来,一种绝望的笑意从心底抟摇而起,遮天蔽地的寒。
“既然陛下驾驭臣下有方,从不失却公允法度,想必自然不会偏袒任何一位吧。”
我心如死灰,仅是死死盯住面前笑靥如沐春风之人,心底恶寒升腾,却沉默下去。
这样的局面,我又怎么斗得过?
这样的命题,我又该如何交卷?
负天下,无愧于他与曾经被深信之人掷为弃子之我……
还是负他,无愧于我一路走来托举我的芸芸众生?
我冷寒顺着面颊淌下,衣衫尽湿。
“臣没有为难洛桑的意思,毕竟他也曾为陛下声讨逆臣有功而无过,论迹磊落,只是君子论心不论迹。”
他笑意狡黠,幽幽向我发出致命难还的一击,或是毙命,或是接下。
“若要使我等信其心死向我大瑾,必以赴死之任,考其诚心。”
我眼底的墨色晕开又聚拢,他一把拢住飘散垂落的须发,潇洒向我勾起笑意。
“陛下,务必,谨言,慎行。”
三处不自然的停顿,炽热到无以复加的视线,让我只觉得烈火焚身。
我不敢回头,我怕回头,便会望见洛桑眼底执着的探寻。
我不敢回头,我怕回头,便会看见晏云失望的眼。
我不敢回头,我怕回头,便会目睹先帝遗臣不甘的视线。
我怎敢回头,那是回头,就会撞上的前夜向蓝宫寂许下的手刃誓言……
我双拳紧握,直到指甲顶破老茧的厚,尖锐的疼从心底密布到鼻尖。
“张远岱,我做不到……”
“我去。”
我绵长的话音未落,一声短促而无起伏的答话越过我孱弱的心神,施施然抵达了对面。
我近乎是惊恐般猛然回首,目光与洛桑默契对接。
他眼底似水的柔情,一如从前,将我轻柔地包裹在安全里面。
就像是战场上的义无反顾,拥我入怀,面色不改,直到他身后人惊呼。
我才望见,他后背所入之箭……
“为什么?”
我无声地质问道,眼底的泪再也抑制不住,啪嗒一声,滴落在地面。
他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翕动的唇,温柔地淡然而笑。
“有你的回答,我就够了。”
门被惊风乍然吹开,一阵裹挟着花香的风扑面,泪在一瞬间风干,我回身向显然未料到此等局面的张远岱面无表情道。
“什么考验?”
张远岱不着痕迹地收住面上的复杂心绪与重重算计,笑吟吟回道。
“南蛮举兵齐反,不如就让洛桑,为国平乱吧,也算是功德一件。”
南蛮因何而再度起叛,我能不心知肚明吗?
名为攘外,实为安内。
洛桑此去,怕是要被置于死地。
他不会让他活着回来,至少他会这么全力部署,不是吗?
我止住悲声,喉咙深处却迟迟发不出音节。
恰是此时,金海晏面沉似水,缓步到了我的身边,扶住了我的肩。
“莫犹豫,洛桑此去,尚有回转之机。你若此时退却,他揪住你此番私心嫌隙,使言路发难,哪怕洛桑仍愿前往,也无济于事,不过徒劳送死了。”
我忍住悲意,沉声道。
“张远岱,这一请,朕,准了。”
他闻言桃花眼微挑,颇为戏谑,五官俊朗却面目恶劣。
我冷笑,幽幽补句。
“可若是洛桑平乱凯旋,三殿下,我要你滚出这京城。”
“你敢应吗?”
那双桃花水深三千尺的眼转了转,嗤笑应答。
“陛下说笑了,若是洛桑真心向我大瑾,陛下不请,远某也会惭然自退求去的。”